三:
天上的烏雲越發濃密,時不時炸起一聲悶雷,似乎在醞釀一場瓢潑大雨——我們身後密集雜亂的腳步聲便是暴雨的前奏。追兵的規模相比幾分鐘前又大了不少,有被我們撞個正著的,也有被動靜吸引過來的。
夏天憑直覺在集市裡橫衝直撞,看能不能甩掉追兵,而我則拼盡全力保證自己不掉隊。當然,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只是兩個走投無路又不願意乖乖束手就擒的傢伙在拖延時間罷了。
又是一番“七彎八拐”,好在這次終於和追兵們拉開了相當一段距離——看來被繞的暈頭轉向的不止我一個——夏天也終於停了下來。我趕緊趁這個空當靠在旁邊的圍牆上,提心吊膽的大口喘著粗氣。
這時,我注意到夏天正盯著面前的建築若有所思——那是集市上的唯一一個神廟!
集市神廟對遊客和孩子們來說是“禁區”,只有本地人在成年以後才能進去參拜。昨天我們曾跟著遊行花車路過這裡,當時夏天便對這棟建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還記得他對神廟的評價是“古色古香”,但顯然那只是高情商的開玩笑。實際上,神廟的外表堪稱簡陋:一塊不大不小的土地,圍著一圈早已開始掉漆的斑駁紅牆;巨大的拱門前擺放著一對歷經數百年風吹雨打的石獅子在堅守崗位;透過半開的大門可以看到一棟只有二樓有窗戶,且都被窗簾蓋的嚴嚴實實的的灰色三層平房——這便是神廟的本體,對孩子們來說這裡是“長大的證明”。
“我記得,昨天帶我們參觀的大叔說這棟樓除了‘特殊情況’,從來不讓外人進?甚至本地人也只有每年特定的日子才能進去”夏天看著我說道,“那……什麼樣的情況才算……‘特殊情況’?”
“……”我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先一步踏過腳踝高的門檻,“現在。”
“現在就是‘特殊情況’。”
進入一樓後,我滿意地聽到身後的夏天倒吸一口涼氣——碩大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正中央擺放著一個尺寸巨大,做工精緻的圓形石制須彌座。而須彌座上是一根巨大的、潮溼的腐朽樹樁,大概十幾個成年人一起張開雙臂才能圍住它。
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品種的樹。聽老人們說,這是幾百年前鎮子剛建成時,山神賜予鎮子的禮物,從他們小時候起這樹樁就保持這種狀態。有人說這是來自山神家鄉也就是仙界的神樹,因為不適應人間的環境才會變成這樣。所以即使樹樁散發著難聞的腐爛氣息,鎮民們面對它時依舊保持著虔誠,彷彿樹樁便是山神本尊。
過了幾秒,我聽到夏天喃喃低語道:“難怪家家戶戶都供著一個樹樁……”
可惜現在時間緊張,我只能省掉平時的流程,一邊在心裡默默祈求山神保佑我們並且原諒我們的無禮之舉,一邊帶著夏天趕快上二樓,看能不能找到藏身的地方。至於埋伏?如果神廟裡真有人打算守株待兔,那他早在我和夏天踏進神廟的時候就已經跳出來了,根本等不到我們上二樓。
二樓的佈局很像機關辦事處:正對樓梯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是一扇扇排列整齊的房門,門上貼著樣式相同的老舊標誌牌;沒有窗戶,能提供照明的只有天花板上散發著昏黃光芒的舊燈泡(其中有幾盞以令人不安的頻率忽明忽暗),和牆根處每隔幾步就有的幽綠色逃生標誌;盡頭是一扇漆黑的鐵門,鐵門上堆滿了厚厚的灰塵,彷彿自它被安放在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觸碰過它。透過鐵門可以看到通往三樓的樓梯。
此刻,夏天正彎著腰研究那扇鐵門,而我則抱著胳膊站在他的旁邊。
“怎麼辦,全鎖上了。”雖然對此早有預感,但我還是很失望。
“要不找根鐵絲,我們試試把那扇大鐵門給撬開?”
“你這會找得到鐵絲嗎?而且你會撬鎖嗎?萬一拖太久被他們反應過來怎麼辦?要不我們還是趁現在有機會趕緊跑……”
突然,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我和夏天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轉過身朝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走廊中段的一扇門被打開了一道縫!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扇門上方的燈泡一下子變亮了,得益於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門縫裡有一隻眼睛在盯著我們!
我們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就這麼和那隻眼睛對視著。而那隻變亮的燈泡在一陣短暫且急促的閃爍後發出了“啪”的一聲——它竟然短路了!
緊接著,伴隨著一陣尖銳的噪音,那扇門被徹底打開,裡面走出一個老人。
老人穿著一件普通的淡藍色襯衫,他手裡舉著一根柺杖,杖尖對著我和夏天。因為燈光問題,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警惕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掃視著。
幾秒後,老人放下手裡的柺杖,用疲憊的語氣說道:“看來你們堅持到了現在。幹得不錯,小夥子們。”
這是……鎮長的聲音!我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就連夏天也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自不必多說,我可是老鎮長看著長大的,而夏天則在昨天對這個往日裡就非常精神的老人留下了深刻的映像。
雖然房間裡的硬木椅子都多多少少有點毛病,但足夠讓我們徹底放鬆下來了。夏天大口補充著水分,我則好奇地觀察著四周,畢竟這裡可不是想進就能進的:房間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木桌,此刻我們三人正圍坐在木桌周圍;正對門的地方是一個有些上了年頭的木製立櫃;地上堆滿了文件夾和檔案袋;窗戶被厚厚的窗簾擋住了,而窗戶的附近的角落擺著一張床。
或許是感覺我們休息的差不多了,老鎮長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我趕緊主動問道:“鎮長爺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到我的話,夏天也放下水杯,坐直身子,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
老鎮長沒有理我,而是看著夏天說道:“你就是……山娃娃從外面帶回來的朋友?”桌上的檯燈照亮了老人雜亂的鬍鬚。
沒等夏天回答,老鎮長就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你們兩個……昨天山祭節玩的很開心吧?但是……你們知不知道山祭節其實會舉行兩天?”
夏天瞪大眼睛看向我,而我則瞪大眼睛看向老鎮長,老鎮長見我們這個反應又嘆了口氣:“好吧……好吧……看來還沒人來得及和你們說。這其實和我們鎮的起源有關……”
幾百年前,某個大家族的少爺不願在父母的安排下繼承家業,更不願接受包辦婚姻。於是在好友的鼓勵下,他開始雲遊四方,勵志走遍全天下的大好河山。
一日,少爺路過一座山,在那裡他遭遇了一夥強盜。少爺不願屈服,拼死反抗。在逃跑途中,他誤打誤撞闖進了一座破敗的神廟。那神廟裡供奉著的佛像少爺從未見過,但走投無路的他還是選擇了向神祈禱。
危機時刻,沉睡的山神顯靈,救下了少爺。於是少爺終止了旅途,他先是回家繼承家業,後在山腳下修建村落。少爺發誓從此以後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要侍奉山神,信仰山神,以報救命之恩。
老鎮長說完以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菸斗。我和夏天則沉默不語。我的心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猜測。
點上菸斗後,老鎮長見我們都不說話,於是接著說道:“小夥子,你……是不是聽了最近那個傳聞才要跟著山娃娃來我們鎮玩的?”
夏天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慌張的回答道:“沒錯……難道說……這座山上真的有會說話的佛像?我的意思是……這座小鎮真的有神明保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他徹底低下頭時,我已經聽不清他的話了。
看得出來這個傳說給他的衝擊非常大。
老鎮長也沒想到夏天會是這種反應,忍不住笑出了聲:“山上確實有一個神廟,神廟裡也確實有一座佛像。但從我爺爺那一輩開始,就沒有人聽見過佛像說話了。”
夏天長長的舒了口氣,看來他的世界觀保住了。而老村長吐了一個菸圈接著說道:“或許幾百年前只是發生了什麼巧合,但舉行‘山祭節’的習俗還是保留了下來。每年山祭節的第一天,大家載歌載舞,向神獻上祭品。以此感謝山神保佑。第二天……”
“大家會重演當年的歷史,以此銘記為什麼會有這個小鎮,為什麼要感謝山神?”我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老鎮長也沒有因為我插嘴責怪我,他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沒錯,就像山娃娃說的那樣,第二天鎮民們會扮演‘強盜,’把‘少爺’趕上山。之後‘少爺’帶著前一天放置在山上神廟裡的紀念品下山就好了。為了追求還原,大家往往會拜託外來的遊客去扮演‘少爺’這個位置。”
聽到這裡,夏天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指著自己說道:“所以今年的‘少爺’是我?”
“沒錯。為了防止遊客在山上迷路,還會從鎮上挑選一個年輕人扮演‘山神使者’帶著‘少爺’去山上的神廟。”
不用問也知道‘使者’肯定就是我了。
“難怪他們穿著那種衣服……”我心中的一個問題終於獲得了答案
“你怎麼不告訴我呢?‘使者大人’?”而夏天則一臉不滿地對我說道。
還沒等我解釋,老鎮長就先一步說話了:“也不能怪山娃娃,他這兩年都在外面讀書,不熟悉鎮上的習俗也正常。更何況以往都會在第一天祭典結束以後,就找到被選中在第二天扮演‘少爺’的遊客。這種事還得看對方願不願意嘛,但昨天大家都忙忘了……”
“而且……今年有些不對勁。”說到這裡,老鎮長又變得嚴肅起來,“老頭子參加了這麼多年山祭節,大家第二天上午都是走個過場,象徵性的追一下就行了,就等著遊客把紀念品帶下山,大家繼續舉辦宴會。畢竟萬一太認真,真出意外怎麼辦?哪像今天……”
說到這裡,老鎮長突然用力拍了拍桌子:“哪像今天!我讓他們趕緊派個人到山娃娃家說一聲,結果沒一個人聽我的!他們還把整個小鎮的信號給掐了!我讓他們別太認真,他們居然還想對我動手!要不是老頭子我跑得快……那幫小兔崽子現在連我這個老頭子的話都不聽了!”說完,老鎮長喘著粗氣,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
過了幾秒,我大著膽子問道:“那……鎮長爺爺,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唉……還能怎麼辦?現在鎮子也被他們封鎖了……山祭節肯定進行不下去了……好在神廟有一個應急用的衛星電話,但是我剛才怎麼打也打不通,只能委屈你們兩個年輕人上山一趟了……”
我看了看夏天,夏天也看了看我。看得出來我們兩個都不太想跑那一趟。鎮長爺爺當然也看出來了,可就當他打算對我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時,我們隱約聽到樓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們還是反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