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起酒盞,饒有興趣地望向前人。
“可不,若非妖邪,怎生得一副惑人異瞳。”
與我同桌的大漢正色道,隨後擼起袖子,將碗中清酒一飲而盡。
“姑娘,你打聽他做甚?城中百姓只有重疾難醫,走投無路才會去那顧大夫的鋪子。你若是看病,我知道幾位正常的好大夫,與你引薦便罷。”
大漢臉已泛得通紅,但依舊關切地向我傾了傾身子。
“尚不論妖邪一說真假,顧大夫醫術如何?”
“妖術改命,無論何種怪疾自是藥到病除——漸漸也有人說他是神仙、神醫,依我看,全全是被那顧大夫蠱惑,說的胡話......”
“原來是這樣......”
我點點頭。
那顧大夫的身份,倒真惹起我幾分在意來。
“小二,再上二兩烤肉來!”
我喝道,響亮的拍掌聲擊碎溫熱暮春。
顧九思是否為妖邪所化,得憑本姑娘親自判斷。若真是妖邪,祛除了他便是,也算完成一樁那“穿書局”的任務。
從酒肆出來時,夕陽正隱入暗綠的迤邐山脈。
我定定地向遠方眺望著,光線所墜,山腳之處,正是顧大夫的家宅所在。
二兩烤肉,趁著出爐的火氣下了肚,兩個時辰不到,我的喉嚨便乾燥灼燒起來。還不夠。我走入院中,脫了鞋履,將小腿沒入水池。
一個噴嚏打出來,驚動了幾尾靜靜睡著的金魚。
新月已上枝頭,是時候啟程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已是熱得灼手。
記得年前街邊擼串,當晚燒得滿眼金星,連床都起不來,還是朋友開車送我去醫院看了急診......此次雖是我自己設局,可遭受的病痛畢竟真實無比。我扶著巷邊石壁前行著,不禁生了些“真希望顧九思能快點把我治好”的想法來。
所幸一路摸到了目的地。我又熱又虛,已然脫力,直接癱倒在了顧九思宅前。
我抬手輕飄飄地敲了敲門。
“顧大夫!”
我扯著乾啞的嗓子求救道。
不出幾秒的時間,便有個小童打開了門。
“姑娘還能走嗎?——阿枝快來幫忙扶人!”
這小孩兒辦事倒機靈得很,是個伶俐之人。
兩個小童將我攙扶進了院子,我趁機細細嗅探著二人的氣息。
人類無疑。
“阿桃,可是有病人看診?”
一個沉靜溫柔的男聲打亂了我的思緒——我順著聲音抬起頭。
光線忽明忽暗之中,隱約能見一公子側立在房中,他正在更衣。披上長袍動作利落而不失氣度。那身影隨著燭火搖曳了兩下。
光是剪影就帶有如此氣質,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打開了門。
在銀月光輝下,這男子身著一襲白衣,交領覆頸,身姿挺拔,銀髮在春風拂動下絲毫不顯凌亂。一雙惑人異瞳目光如炬,直直落在我身上。不知我是否燒昏了頭......竟錯覺他似瑤臺下凡的神仙。
異瞳銀髮,沒錯了,此人應是顧九思。
“她身上燙得人發慌!”
“速速將姑娘扶進側屋安置,我稍後就到。”
他語氣溫潤如白玉,目光冷冽似寒冬溪澗,明明看上去並不好相與,竟憑空帶給我一絲愜意的涼爽。
小童答應著,急忙將我攙扶至宅院的另一側。
宅院一角栽了片桃樹,正逢暮春開得正盛,花朵化為點點粉星,融入溼潤夜色,倒是與顧九思有幾分相似。
他實在不像什麼妖邪......
不不不,我豈能以貌取人,還是警惕些得好。
思忖之間,我身子軟倒了下去,栽進柔軟的床榻之中。
“姑娘請在此等候,顧大夫很快就來。我去取些清水給姑娘你喝下。”
叫作阿桃的小童安慰道,隨即飛快退出了我的視線。
果真是病來如山倒,眼皮都沉重而滾燙,若那顧九思真是妖孽,此時的我哪裡還能降住他,別賠進自己的性命才是......
冰涼的井水入喉,帶來片刻清涼的同時,也多少使我緊繃的神經緩釋了些。
迷糊中,我聽見輕健而急促的行步聲,進入了房間,隨後是兩個小童凌亂的腳步聲——他們應是去門口候著了。
“姑娘別怕,我且給你把脈。”
還是那溫柔的嗓音,離我身側一尺遠的距離。
他身上似蟄伏著絲絲遊散的涼風,攜清香直拂向我的臉龐。
我感到一方絲帕覆在了我的手腕,對方指腹虛虛停在其上。
“普通的熱邪侵體,多發於春夏之交,並不嚴重。姑娘大可放心。”
我費力睜開眼睛,顧九思正俯首寫字。他的握筆姿勢極佳,手指纖長,骨節分明。銀髮低垂,在暖光下似乎也發出瑩瑩光彩來。
他真是個極好看的人。
“稍等藥童煎藥,服後便會見效。”
“阿枝,藥方且拿去。待會兒伺候姑娘服下。”
他的聲音微微抬高,喚進了一個小童。
“......”
這人,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妖邪的氣息,但是......
“多謝顧大夫。”
“分內之事,無需言謝。”
他並未看我,只是輕拂衣袖,離開了房間。
只剩搖曳的燭火與我。
小童在我四肢及額頭塗了幾回烈酒降溫。我喝了藥後,更是退燒明顯,氣力也幾乎盡數迴歸。
我推開門走了出去。
雖然沒有邪惡的氣息,他卻絕非常人。我穿越不久,但也能察覺出異樣。
院中亭下,一襲白衣端正而坐,面前石桌擺著一盞油燈。
“顧大夫。”
我站在他身後細細打量他半晌,終是主動喚了他。
“姑娘可好些?”
他依舊未回頭看我,只是做手勢邀請我與他對坐。
“好多了。顧大夫醫術高明,懸壺濟世。”
“懸壺濟世......常見病症罷了,姑娘實在過譽。”
顧九思放下手中的醫書,抬起眼看我。
此時他眼中的冰雪化了個乾淨,而是有盈盈笑意。
“雖說病症不重,但仍需善養。勿食油膩煎炸,藥也得多服些時日。”
真像個囉嗦的老中醫。我微微蹙起了眉。
“我知道了。謝謝......顧神醫。”
我有意拋出了他傳言的名號。
他聽罷,直直望向我,隨後輕輕一笑。他右眼幽藍,左眼卻是溫熱的熾紅。雙眸眯了一眯,儒雅溫和的氣韻便傾瀉而出。
“是嗎,可我聽得更多的,卻是‘妖醫’。”
他平淡地回應,彷彿並不在意自己被看做“神”或者“妖”。他的眼眸澄澈而乾淨,言語誠懇更不似作偽。
“我卻認為,顧大夫是神醫,並不是什麼妖。”
我對上他的眼眸,道。
“所謂神醫,妖醫,有何區別?醫者,均以‘救人’為己任罷了。我雖有濟世之心,卻無濟世之力。只願耗盡綿薄一生,多治哪怕一人。”
顧九思如是說。
我攥著衣袖,微微用力。
他絕對不是什麼害人的妖邪。我已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而姑娘你,顧某卻直覺你非神非妖,更非此世間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