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沒有立刻關緊門，他緊貼著門，刻意屏住呼吸。
沒有寵物的聲音，沒有人聲，空氣中也沒有味道，沒有臭味也沒有香味。整個屋子有三間房，這裡是客廳，還有一個臥室和廁所，它們都虛掩著門。
偵探的耳朵從未如此靈敏，他側著頭慢慢挪動進其餘的房間，門後、衣櫃、床底，這些地方全被他排查了一遍。
雷克斯回到客廳中央，長吁了一口氣。沒有人，也沒有屍體，更沒有寵物。這些東西雖然對破案很有幫助，但每次遇見上述的東西，他都會被捲進更復雜的狀況。他還記得北區的那個案子，在調查的時候發現了失蹤者的屍體，於是自己需要一邊尋找兇手，一邊遭受被警方的通緝。
房間很簡單，客廳裡沒擺什麼東西，綠植、沙發、立燈。外接的臺式充電器在角落，是比較老的款式，雷克斯猜那可能是二手的。
佈雷登打開燈，橙色的暖光立刻鋪滿了屋子，比剛才有生活氣息多了。他拿了一塊抹布擋在大門與地板間的縫隙中，他可不想讓外面的人看見這間屋子忽然亮起來了。
偵探注意到地板是原木色的瓷磚，典型的人類裝修，看來這棟樓原本是人類使用的公寓，可能一部分人搬走了，剩下的也不再乎和機器人混住在一起，便被房東臨時改成了機器人的住所。
這種花不了幾個錢的改造確實可以在租金上狠狠敲機器人一筆。
陽臺一邊掛著空調外機，另一側的臺子上擺著三盆植物，一盆是藍月季，另外兩盆他不太清楚。三盆花都被照料得很不錯，泥土微微溼潤，安琪拉在失蹤前應該澆過一次水。雷克斯給它們拍了照，那盆月季在鏡頭中顯得如此嬌嫩動人，微微的花骨朵尚未開放。
這個案子如果沒有後續的線索，那這盆花就會像這城市裡的其他失蹤人房間裡的植物一樣，衰敗、枯萎，最後被寒風吹散。
他想象著安琪拉的日常動作，拿起水壺澆水，然後端詳一會兒花，轉到左邊遙望城市的景色……那裡沒有景色。
黑色的矩形像一座山，擋住了所有的東西。那是一塊電解質飲料的廣告投影基座，立體的霓虹卡通形象正在下面的馬路中間跳舞，浮誇又做作的動作實在讓人不舒服。雷克斯奇怪竟然沒人投訴這家公司。
回到眼前的基座，他將身子探出陽臺上下查看了一下，只有四樓和五樓的住戶會被擋住，有且僅有這一條豎線上的。這塊廣告基座不僅讓這間的住戶看不到附近的風景，也同時讓附近的人沒法看見這間屋子。
四周的幾棟樓無論從那一層都沒法看見基座背後的這兩間房子，這棟公寓明顯是為了塞進更多的人而建的，總共有近一百間屋子，安琪拉偏偏挑中了這一間……
叮鈴鈴~
“你找到她家了嗎？”佈雷登的腦袋離鏡頭很近，他應該是在儲藏間偷偷打來的電話，“哦，你已經進去了。”
雷克斯此時在安琪拉的臥室中，這裡除了充電床外只有一個書架，他一邊翻閱上面的書一邊向布萊登詢問一些信息。
“機器人也要看書的嗎？”雷克斯覺得機械體唯一的好處就是直接能把知識數據下載到腦中，這省去了大量的學習時間。人類的學習是件及其艱苦的事情，你必須花上常年累月的時間才能完全熟練地掌握一個技能。
記得在警隊的時候，每年一次的警官考核簡直是所有人類警員的噩夢，那些機器人警員根本不在考核範圍內，因為從第一屆開始它們就一直是全員通過的。
“那些是安琪拉的書。”佈雷登說。雷克斯的眼睛正掃過書脊上的名字。
“很早的時候機器人的學習確實是急速且方便的，自從‘萬眾一體’被封禁之後，機器人之間偉大的信息網絡被切斷。我們於是被分割成了每個單獨的個體。”佈雷登解釋道，那邊傳來領班喊他的聲音。
“你們會後悔被切斷嗎？我是說意識上面的，”雷克斯說，“我有些好奇那種感覺，‘萬眾一體’……”“在分開後，我們開始獲得獨立的意識狀態，那是之前沒有過的體驗。很多人更喜歡分開的狀態，缺點就是我們也需要及時汲取和更新知識。我們的頭腦中已經不允許外接輸入內容了，所以和人類一樣，我們要看書。”
“一般機器人看的都是電子書目了，但，即使沒法直接輸入知識，我們的電子類信息的閱讀速度依舊遠超人類。”
三本社會科學類圖書、兩本食譜、一本環遊世界的畫冊集，幾本當下流行的小說……唔……《機器人總裁愛上我》《電子芯片之愛》《機械女孩》《我的戀人不用吃飯》。光是看到這些名字他就渾身發麻，但雷克斯還是靜下心一本本翻閱起來。
“安琪拉總是跟我聊起她收藏的書。她形容那些書是‘優雅’的，安琪拉經常會把自己想象成書中的角色。我總是聽見她說自己想在書中的世界生活，逃離——”屏幕劇烈的抖動起來，然後那邊的鏡頭黑了，雷克斯聽見領班和佈雷登的爭吵，視頻通訊隨即斷了。
半個小時後，偵探終於確定了這些書裡沒有夾雜求救的信息紙條，也沒有什麼神秘的信件夾在頁籤中，更沒有奇怪的文字暗號……或許有吧，但他確實看不出來任何一絲痕跡。
這些書能分析出這位失蹤機器人的性格嗎，可是分析出又有什麼作用呢？
雷克斯打量著這座屋子，從一間踱步到另一間，然後又回到上一間。
安琪拉離開橋下區後開始了新的工作，這期間的工作雖然沒有變化，但是卻搬了幾次房子。她每天從充能床上醒來，給花澆水，也許會抽出一些時間看一會兒書。她在工作中認識了同事佈雷登，兩人的關係迅速升溫，甚至打算在未來的某個時候結婚。
從橋下區離開後，她的生活不斷在變好，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間屋子會這樣不被熱愛？
雷克斯知道機器人對房間的佈置各有偏好，但不管人類還是機器人，都會往自己所住的地方增添東西，當你對生活熱愛時，你家的擺設一定能反應出你的狀況。
但是……這間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只是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沒有一件是多餘的，杯子只有一個，牆上沒有任何裝飾物，所有的傢俱、充電床、充電器都是二手的，很可能是房東預裝的。衣櫃裡只有三套簡單的衣服，沒有帽子、首飾和零碎的東西。
唯一特別的就是客廳一角的一個箱子，但那裡面是空的。雷克斯覺得，整個屋子裡屬於安琪拉的東西完全可以被那個箱子一口氣帶走。
雷克斯想到了家裡的那些面具裝飾物，那是他多年來的收集，還有那些遊戲碟……“沒人會在臨時的落腳點裡花很多心思。”雷克斯喃喃道。他又一次走到陽臺，劣質廣告的基臺彷彿一堵牆，把外面的目光擋起來。
“安琪拉”在躲避什麼。
一年內工作地點沒變，但卻多次搬家；特意挑選了這間被遮擋的屋子；房間裡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從來不讓男友來自己的家。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答案——有什麼東西在追捕“安琪拉”，她必須時刻做好逃離的準備。
逃離……雷克斯想到了盧娜，他們姐妹兩似乎都在躲避什麼。
手機的消息提示打斷了推理，是佈雷登發來的。他正在吧檯偷偷和雷克斯聯繫。
雷克斯正好趁這機會詢問了安琪拉的序列編號，每一個機器人在出廠時都會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序列編碼，就和人類的出生序列一樣。
佈雷登說自己並不知道安琪拉的序列號，因為這是隻在協議上使用的，比較隱私。而且和人類不同，機器人因為近十年來的犯罪率是0，所以在就業時並不需要提供序列編碼。
“酒吧在我入職的時候並沒有要求我填寫序列編碼，安琪拉的編碼應該也沒有填。”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句子，雷克斯嘆了口氣，這樣看來真的沒法確認她的身份了。
難道要從她的“姐姐”那裡入手嗎？香菸被放在嘴邊，本來是不應該在失蹤人的屋子裡抽菸的，但是他確實沒有頭緒。嗯……菸灰缸呢，桌子上沒有，就算是個盒子也行，可是屋子裡連個小盒子也沒——
安琪拉的行李箱靜靜地躺在角落，黑色的蓋子翻開著，裡面當然是空的。雷克斯眯起了眼睛，他大步走到箱子邊，伸手沿著內壁仔細探查。
咯噔——一個隆起在內壁的左邊，有東西在裡面。
藏得真深啊，這個顏色的內襯，不用手去摸的話根本看不出裡面藏了東西。
劃開后里面是一個防水匣子，裡面只有兩張紙，一張是安琪拉和佈雷登的合照，另一張是份收據。
照片上，安琪拉依偎在佈雷登身邊，他們站在酒吧旁邊的大橋上，兩人嘴角都掛著微微的笑容，看得出他們很幸福。雷克斯忽然意識到，安琪拉是喜歡佈雷登的。這張合照被她放在了最隱蔽的一個地方。這樣就斷定了安琪拉絕不會是主動離開的。
另一張打印的收據上出現了雷克斯熟悉的名字——鹽酸普妥類尼。失蹤案裡已經兩次出現這個名字了，上次在安琪拉的櫃子中發現的鹽酸普妥類尼並沒引起雷克斯的注意，但今天這份寫有藥品名的收據出現在了行李箱的暗格中，和那張照片在一起，這東西一定非比尋常。
“我不認識你，你別來找我了。”
雷克斯堵住了那人逃跑的去路。“安德魯，上次的警隊案子是我幫你搞定的。”
“你搞定的？！”安德魯的聲音拔高了幾度，“你把嫌疑犯都快打死了，本來根據那條線索我能找到後面的毒品供應商，然後就能立個大功，從這座白房子裡調出去。”安德魯拿手指猛戳雷克斯的胸口。
“那件案子你不應該插手的。”雷克斯似乎並不在乎自己被這樣對待，“幫我查一下鹽酸普妥類尼。”
“你又要幹嘛，現在不打算做偵探了？改行當藥販子了？”安德魯聳了聳肩，轉身往解剖室走去，雷克斯馬上跟了上去。
安德魯是雷克斯前警署的法醫。因為經常因為案子惹上麻煩，所以雷克斯可沒少往前東家跑，有時是打聽消息，有時候是幫警隊調查一些不方便出手的線索。安德魯其實並不是雷克斯的老隊友，這小夥子是前幾年剛從警校畢業的，但是最初是怎麼認識他的？雷克斯已經不記得了，反正他見自己從來都沒有好臉色。
整個法醫司是獨立於警署的。雷克斯坐在椅子上詢問鹽酸普妥類尼的線索。
“這種藥你應該知道吧，之前機器人叛軍的那件事讓這種藥名聲大噪，後來政府有意禁止，雖然沒法再市場上完全清除，但大部分診所默認是不再出售的。”安德魯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上下敲動。
“但資本的力量你應該是知道的，這種藥在前年又重新生產了，畢竟現在也沒有機器人叛軍的存在。所以任何人持有這種藥物都是合情合法的。”
“那……這種藥的藥理是什麼呢？”雷克斯問。
安德魯撇撇嘴，熒幕上的犯罪現場圖被縮小，安德魯調出了幾個權威的化學文獻網站，輸入了藥品名。幾十篇關於鹽酸普妥類尼的研究文獻彈了出來。這種藥物能通過納米級離子鹽阻斷機器人的神經反應，起到鎮靜的作用，一般用於容易緊張的機器人。”
“鎮靜，我知道，就像利他多芬是吧，對於症狀強烈的病人應該會兩種藥物混合吃吧。”雷克斯記得醫生給安琪拉也開過一款鎮靜類的藥物，看來她應該是常年保持這種藥物的攝入的。
“你在說什麼啊？不懂的話就不要裝懂，這兩種藥確實是都表現出使病人精神鎮靜的藥效，但它們兩的機理完全是相反的，根本不能一起吃。事實上，所有醫生在開利他多芬前都會詢問一下之前有沒有吃過鹽酸普妥類尼的病史。”
“你怎麼這麼清楚？”
“之前警署調查過一個利用強力機器人鎮靜藥犯罪的案子，我當時調研了20種針對機器人
的鎮靜藥資料。你看，我的資料還沒刪，都是學術界的專業人員撰寫的文獻。”
安德魯對照著文獻給雷克斯一條條解釋，確實如他所說，這兩種藥的藥效機理是相互衝突的，所以病人只能選一種吃。
安琪拉吃了兩種會產生衝突的藥品？雷克斯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繩子，繩子那一頭的東西雖然藏在黑暗中，但絕對兇猛無比。
“等等，剛才那篇文獻，對，就那篇。”雷克斯叫停了安德魯的翻閱，“關於利他多芬藥理的研究文獻，第三篇，你也打開。”
兩種藥品的研究文獻並排在雷克斯眼前，每篇文獻都有多個著作人，但只有一個人的名字橫跨了兩邊——愛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