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關於極客的崇拜與模仿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下定決心,準備從製造業轉行,投入到互聯網浪潮的懷抱之中,擁抱一個全新的時代。從那時起,我不僅開始規劃自己的技術道路,也開始不斷在腦海中繪製我理想中的 “未來畫像”:
一個穿著休閒Polo衫,雙手插兜的年輕人,坐在燈光昏暗又充滿賽博龐克風格的房間內,面前是三個呈品自形放置的顯示器,屏幕上命令行正在飛快的滾動。
簡而言之,是一副很 “極客”(Geek)的畫面。
哪個碼農在敲下第一句 "Hello world" 的時候沒有幻想過自己未來像一個真正的 “極客” 那樣在電腦前,手握鍵盤就像手握 “玄重尺” 的蕭炎,可以大大方方地對這個世界露出輕蔑的笑容?
但是,極客是個並不容易獲得的身份。
首先你得夠牛嗶,不管在什麼語境當中,極客都是網絡與信息技術大師的代名詞,沒有一身傲視群雄的本領,即便自稱 “極客” 也會顯得像個小丑。
但 “變牛嗶” 太難了,它需要學習力、專注力、耐心等多方面的能力才能成就。
所以大家會從外在形象上,去尋找一些容易被模仿的極客特徵。
連帽衫、Polo衫
光汙染的電腦房
極客範的代碼編輯器
各種小眾但具備相當入門門檻的電子器材(點名樹莓派)
看《星際迷航》、《星球大戰》,爆買各種周邊
熱衷貼膜塗裝和3D打印
彷彿這些是通往“極客”的捷徑和法門。
但在日復一日被驅動著買買買的過程中,在耗費相當多業餘時間瞭解那些自己內心可能並不喜歡的文化元素的過程中,你是否真正記得 “極客” 真正的內核是那兩個字:
牛嗶。
所有偏離這兩個字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東施效顰都學步罷了,除非你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和享受。
在我們自己給自己貼上標籤、進行刻板印象歸類的那一刻,是不是意味著我麼和自己最初想要抵達的目的地越來越遠了呢?
那麼,我們的最初的目的地到底是什麼呢?
2. 目的地與避難所
世上眾生千千萬,初心自然也有千千萬。
尋找初心最關鍵的是真誠,人首先要對自己真誠:
什麼對你來說最重要?
你最享受的狀態是什麼?
你做什麼時最開心最享受?
你最順手的工具鏈是什麼?
你夢想中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在漫長的時間沖洗過後,人們最終都需要拋棄那些對自己不重要的,那些刻意模仿的,那些虛假的或者虛浮的。
海浪褪去,留在沙灘上的,才是自己的底色。
即便你把vim配置玩成俄羅斯套娃,在簡歷裡寫"精通正則表達式",用三顯示器工作臺構建數字巴別塔。35歲的危機卻時時刻刻提醒著你和“牛嗶”之間的距離時,你才深刻地意識到,這些儀式感不過是中年碼農面對自己的“平庸”時,不願意和解的倔強罷了。
重要的,終究是 “體面地活下去”,某些時候甚至可以不要“體面地”這三個字。
某個加班的深夜,中年人看著IDE界面倒映出的白髮,突然理解辦公樓下的煎餅攤主,他並不在意米其林對他烙餅手藝的評分,他只關心孩子的學費能不能交上。
追更 “linux內核源碼解析” 到最後,可能也不如工作群裡的一句 “好的,馬上改” 來得實在。每個搖滾青年終將在孩子滿月酒上唱《親親我的寶貝》。
可能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成為 “牛嗶” 的極客了。
裝也沒辦法裝得很像了。
我們只是一群正在步入中年的,碌碌無為的碼農。
正如我們大部分人是農民的孫子,工人的兒子。 我們從小學會的哲學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夢想中的生活是無憂無慮,在陽光下泡上一壺茶。至於在賽博風的機房裡敲上整整一晚上的代碼,天知道這是我們自己夢想中的自己,還是刻板印象中的夢想?
到了三十幾歲之後,技術崇拜逐漸退潮。
代碼對於我們很多人而言,最重要的意義,是一份工作,也只是一份工作。
目的地可能到不了了,避難所裡還有著讓人安心的餘溫。
3. 是“碼農”又怎麼了?
很多人特別反感大家把“程序員”稱作碼農。但我覺得對於當前的現狀而言,我覺得這個詞比“軟件工程師”貼切太多了。
這是一群本身並不掌握“生產資料”的無產階級,甚至於他們本身可能就是“生產資料”的一部分,老化後難以避免地進入資料報廢的階段。
他們很多人是農民的孫子,農民工的兒子,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
一大批碼農正在無可救藥地步入中年。
比起“改變世界”的野望,施加在他們身上更為沉重的話題可能是“子女的幼兒園應該怎麼選”,“小學的學區應該怎麼規劃”,“父母的身體不太好”,“夫妻的關係不太和睦”這些和父輩們並無二致的話題。
他們活得和父輩們也沒什麼不同。
程序員們應該漸漸意識到,他們並不是時代的王,並不是在“信息化世界”裡呼風喚雨掌控雷電的英雄。
他們首先的身份是打工人,是生產關係中的“出賣勞動者”。
此時此刻,那些“極客”的幻想,更像是小丑強顏歡笑的面具。
摘了便摘了,丟了便丟了。
在真正的生活面前,誰還在意那些呢?
精心維護的 GitHub 星星數,不如女兒算術作業全對的紅色對勾;引以為傲的代碼潔癖,在甲方第N次需求變更時碎得比兒時的夢想還徹底。
拋開技術情懷之後,這個世界最後露出的面目是相當簡單的:
人生病了就需要去醫院,就需要有人照顧;孩子需要一個快樂踏實的童年生活;你的老闆可能因為任何原因砍掉一整條產線,並且完全無需關注你的技術以及付出;
至於 “目的地”?
拋開“極客”幻想之後,它可能可以變得更加純粹。
在工作之餘某個閒暇的午後,泡上一壺老茶,陪坐在家人身邊,打開電腦,看著自己那個默默維護了很久的個人項目,愜意地輸入幾行代碼,再恰一口濃茶。
恍惚之前,就像很多年前,你的農民爺爺坐在門檻上看著遠處翻滾的麥浪,內心裡滿是平靜與安寧。
新一代碼農和老一代農民相視一笑。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