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們自發地在喀蘭聖殿中為初雪建造了一座巨大的雕像，雕像由謝拉格最出色的匠人細細打磨、雕琢，以求儘可能還原每一處細節，藉以永葆她的聖顏。
據說，如果足夠虔誠，朝聖者甚至能夠看到雕像散發出的光輝。
從這裡再向北，就屬於雪境了。居於雪境中心的喀蘭聖山的山巔終年覆蓋著皚皚白雪，宏偉的山峰向世人說明了它的地位——不僅是謝拉格的宗教中心，還是政治中心。
此處位於謝拉格邊陲，國境以外大都是荒漠。面前的這座小山並不十分陡峭，但是對於登山的初學者而言也不友好。多虧了初雪從恩希亞那裡拿來的冰鑿、雪鏟和登山鎬，雖說我們用起來笨手笨腳的，不過前進起來倒是沒有太大的困難。
“呼，我說，如果是想要休息和放鬆的話，爬山不是更累嗎？”我緊了緊圍巾，站在原地長出口氣。
“只要不工作就不累。”
“那這不是又回到你工作的地方了嗎？”
“唔，這裡可不是，離那裡遠著呢。我是偷偷跑回來的，長老院的那群老頭子還沒有得到消息。”她輕車熟路地帶著我尋找著比較平坦的路，“而且，這不是有你跟著嗎，有你跟著就是一種放鬆了。”
初雪回頭展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與接待政治人物時不同的笑容。但此時我可笑不出來了。這座無名的小山本身不算很高，卻坐落於高原之上，越向上空氣越稀薄，呼吸起來也越吃力。
“初雪，等等，我們休息一會吧。”我已經有些頭暈了，可她依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嗯？怎麼了，累了嗎？”
“嗯，這高原反應真是受不了。”我輕輕拍拍腦袋驅散頭痛，“你不累嗎？”
“不累。”
“誒，你可是喀蘭的聖女……”
“你這是什麼刻板的印象，我可沒那麼柔弱。”她有點不高興地打斷我，“當初為了成為聖女都通過了那麼嚴苛的試煉……既然你累了，那就休息一會吧。”她在嶙峋的亂石間找了一塊比較完整的石頭，鏟去殘存的積雪，鋪上一小塊毛毯。她做這些事的時候，腰間的鈴鐺也隨之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
真羨慕她絲毫不受高原反應的影響，從小在這裡長大，境內大大小小的雪山她都應該造訪過。現在大概上了有一半的路程，向上還是看不清楚山頂的樣子。我扶著登山鎬，拖著缺氧的身體挪到石頭上。
“為什麼坐那麼遠啊，為什麼，你總是對我那麼疏遠呢？”我轉過頭，她正生氣地盯著我。面對她的詰問，我回應以沉默。
許多人尚且能對一座雕像讚不絕口，我在面對她本人時，又有什麼理由不被折服呢？然而，她在謝拉格時，每天慕名而來的訪客絡繹不絕，或許我也只是眾多信徒中的一員。她是那麼的神聖不可侵犯。
在我發呆的時候，初雪摘下手套，把手伸到我面前晃了晃。
“手！”
“什麼？”
“剛才登山的時候，你一次都沒有牽過我的手。”初雪略帶責備地說。
“登山的時候牽著手是很危險的。”
“那現在呢？現在總不危險了吧？”
她拉起有些茫然的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邊緊緊挨著她。毛毯很小，兩個人坐在一起很擠，這也是我一開始沒有坐在她身邊的原因。
在登山之前，才發現揹包裡的手套不知道何時弄丟了一副，我也理所當然地把剩下的那副手套讓給了她。她沒有推脫，而是坦然接受了。此時，她正用雙手溫暖著我的手。
“若是還不滿足，尾巴，尾巴也借給你。”說完，初雪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從我背後繞了過來，放到我的大腿上。這尾巴比毯子還要暖和。
“謝謝。”我把手從她的手裡掙脫出來，像和麵一樣，輕輕抓了抓上面蓬鬆的絨毛。
“謝什……呀，不要亂摸，很癢的。”我沒有料到她的反應這麼大——她一臉通紅地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再碰她的尾巴了。
初雪摸摸我的圍巾，問道：“暖和嗎？”
“嗯，很暖和。”
“也不枉我費了為數不多的空閒時間給你織出來。”
然後，她嘆了口氣，感慨道：“其實，我也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麼，無非是‘受到喀蘭聖女的垂青，感到受寵若驚’之類的。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會喜歡上你嗎？都是因為，在我第一次偷懶的時候，你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個地方，還給我送來了一杯咖啡。你沒有把我當聖女看，也沒有拿那些世俗的規矩來約束我。事到如今，你為什麼反而不明白這一點了呢？”
“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個。”我低下頭。
“那是什麼？是因為我哥哥的——因為銀灰的原因嗎？”
她見我沉默不語，就繼續追問，我只好坦白。
“銀灰是喀蘭貿易公司的董事長，是希瓦艾什家族的族長，也是目前謝拉格名義上的主導者，還是羅德島的盟友。初雪是喀蘭聖女，是謝拉格宗教的象徵，是他們的精神支柱，這樣的你，和我在一起的話，他們會怎麼想？這不是一場政治聯姻嗎？謝拉格的大半勢力都與羅德島有瓜葛，守舊派、蔓珠院難道不會有所動作？我不希望你的自由受到限制，更不希望你成為第一個犧牲品。”我不情不願地說出了這些話。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嗎？”她釋然地笑了，“那你說說，你是怎麼看待他的呢？”
“以外人的身份，不便議論你的家事。”
“外人？你在說什麼？誰會把你當外人？”
“對不起。”
“啊，不，不用道歉，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不會因此生氣的。我只是，作為……妹妹，想聽一下你對他的看法。”
“冰雪終會融化的！無論他做過什麼，初雪，還有恩希亞，與他同心協力，才能讓你的家族在雪境立足。”
“哼，我如今的情況，可都是拜他所賜。”她的音調有些升高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每天與這麼多人打交道，可是……”
“別擔心，不用勸我了。雖然我很討厭這個名頭，但既然我已經接受了這個職務，就會好好地把它維持下去。對了，別那麼沮喪，我還忘了給你解釋一下呢。”
她看了看四周，沒有別人的蹤跡，就放心地依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可是喀蘭的聖女！”她晃了晃手中的鈴鐺，“既不是手無寸鐵，也不是有勇無謀。難道你以為我除了講解經文和出席必要的場合，就整日無所事事了嗎？論權謀，受他的耳濡目染，我多多少少也會一點。他們希望通過我和妹妹分裂希瓦艾什家族，儘管不想承認，但以銀灰的高瞻遠矚，還看不穿這點小伎倆嗎？他只是想維持這個權力平衡的局面，不希望雪崩過早地到來。因為，外面還有很多龐然大物，都對我們這塊肥肉虎視眈眈。”
“你恨你的哥哥嗎？”
“恨？說不上，只是有些失望吧。他當時其實有兩個選擇，他只不過是為了家族的事業，選擇了更為穩妥的一種。但是，小時候與他，還有恩希亞共度的時光，我是不會忘記的。”
“生活在冰天雪地裡的人們，也不都是沒有感情的。”初雪補充了一句，“或許我能理解他吧——他認為時機還未成熟。”
“如果他發動政變，那就沒有退路了，你覺得他會把自己的妹妹置身險境嗎？”
“誰知道呢？”她苦笑道。
“不！”我搖了搖頭，“他是在保護你們。恩希亞在羅德島接受治療，安全性自不必說。我要糾正一下剛才的話了，因為第二安全的，就是你所處的位置了。任何一個有腦子的政客，都不敢對你下手，如果他失敗了，如我所說，你最多隻會受到**罷了。宗教的輻射範圍之廣，影響力之大，以及由此帶來的民眾的力量，都是他們不願承受的。”
“你這不是看得比我還清楚嘛，為什麼還是那麼拘謹呢？”
“因為如果他失敗了，或許你永遠也走不出喀蘭聖山一步了。現在我沒有能力從最壞的結果下保護你，我想他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遲遲沒有動手。”
“他不會失敗的。”初雪抬頭望向天空。
“我們不能拿你的命運去賭。”
“或許你分析得很對，不過你還是忽視了一點。”
“什麼？”我想不通，難道是因為她哥哥想等羅德島的力量壯大之後，再與我們聯手平定謝拉格？
“喀蘭的神靈並非宗教意義上的虛名，而是真實存在的。”初雪輕鬆地笑了，“如果希瓦艾什家族面臨危機，她不會坐視不管的。”
“休息完了嗎？我們走吧。”初雪問道。
我戀戀不捨地注視著她把尾巴從我的大腿上收回去，感覺一下子就冷了好多。我跟她一起站起來，幫她把毛毯收到包裡。
“抱歉，今天不該談這些的，掃了你的興。”我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都說了不用道歉了，其實我很樂意聽你說這些話。不過，如果你誠心想道歉的話，就再答應我一件事吧。”
“沒問題。”
“以後不要再叫我初雪了，叫我恩雅吧。”
再向上時覺得輕快了許多，但空氣也越來越稀薄，反而休息得要更加頻繁了。終於，在第五次休息後，峰頂的祠堂已經近在咫尺了。迎著正午的陽光走路確實很不容易，所以最後這段路我們都走得小心翼翼。
突然，走在我面前的恩雅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撲倒在雪地上。我下意識地上前一隻手接住她，用另一隻手裡的登山鎬將我們兩個人的身體固定住。從她手裡滑落的登山鎬一直向下滑到了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激起了一路飛揚的冰粒。
“又被你拯救了呢，你這不是完全有能力保護我嗎？”她舒適地躺在我的懷裡，沒有用一絲力氣，完全將體重交給我承擔。
“故意的嗎？”
“感覺這樣與你的距離更近了。”
“太危險了，下不為例！”
“抱歉。”她若有所思地說，“曾經，哥哥也是這樣的。”
我重新下去拾起登山鎬，一番折騰之後，終於來到了祠堂門前，我們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等等，外套借我一下。”
“冷嗎？”我脫下來遞給她。
“不冷。”她用我寬大的外套遮住那條大尾巴——希瓦艾什家族的標誌，將鈴鐺塞進外套裡側的口袋，然後又拉低了帽沿，微微低頭，躲在我後面，“只是免得遭人懷疑。”
這時我才聽到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一路上都沒有什麼人，這裡卻有這麼多人。
“有很多人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上山之後就暫時住在這裡了。”恩雅的解釋適時地在我耳邊響起。
幸好這些零零散散的來朝拜的人當中，有幾個人的服飾上繡著繁複的花紋，看起來像是傳統的貴族，讓她這一身比較精美的衣服顯得不是那麼引人注目。
我們走進正堂，一進去就能感受到一種不一樣的氛圍。門檻、窗框，以及面前的雕像都被仔細地擦拭過了。
雕像遠不如喀蘭聖殿的那樣巨大，但是卻與她一模一樣，做工同樣十分精細。面見雕像，我忍不住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真是漂亮啊！在這麼偏僻的地方的雕像，也做得這麼栩栩如生。”與鏡子不一樣，不知道恩雅此時看到“活生生”的自己，有什麼想法。
也許已經習慣了吧，也許每一次都是全新的體驗。
“在本人面前這樣稱讚雕像可不太合適吧。”她把頭靠在我背後，拉著我的衣角，有點不滿，卻又不敢大聲說話。言外之意則是，我為什麼沒有誇誇她。
周圍的人看到她的動作，都投來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再在這裡待下去可能就大事不妙，我趕緊拉著她溜了出來，在祠堂牆後找了一處沒人的地方。
我背靠牆壁，故作虔誠地雙手合十，微微頷首：“由於形勢所迫，不，由於我的懦弱，我不能向眾人稱揚和歌頌聖女的功德。在此，向美麗的聖女獻上最誠摯的懺悔，希望得到您的原諒。”
恩雅則以聖女的口吻說道：“你的祈禱我收到了，但今天是休息時間，神祇不上班，所以就由我來代為施以祝福吧。”
她在我的額頭上蜻蜓點水般地輕輕一吻。
她的背後，太陽正在照耀著我，也照耀著這片廣袤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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