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像猫。
一只刚刚开始尝试着褪去那些与生俱来的稚气,怀揣着希冀的幼猫。
余晖与黄昏交错微茫的夹角远去,映射着时光与云的灼热,于天空如深邃红河。
绿意染上橙绪,石头着了虹彩,它于地面泛起的光中,默默感受成长带来的馈赠与痛苦。
匕首轻轻流过祭品的脖颈,再出时已变得沉默。
血染大地,滴落满穗。
渺茫的微光从她的身后涌出,晃在良的眼上,令他都有些看不见她的神情。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头上包裹的素巾,破破烂烂的衣裳,小巧的鞋,以及着之其上的娇小身躯与精致脸庞。
唯独令良有些陌生的,是她死死握在右手的短刀。
那刀着了鲜红。
如同地狱的使者。
满穗...
良深深吸入一口气。
他并非不知道这个相识已久的少女,心中曾怀揣的,是怎样的杀意。
即使她曾扬言要杀了自己,也的确无数次拥有那样的机会。
但,她真能杀得了人?
她...怎么能脏了她的手...
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冷静下来,但少女的形象不知怎得,竟不停地在脑海中放大——身形愈加丰满,头发更为柔长,沾染在衣襟上的鲜血也越来越浓,直到最后,满身红尘。
却依旧看不清表情。
不知她是痛苦还是忧伤?
但这一切,本该由我承受...
...
“良爷~”
一声呼唤响起。
“良爷?”
那声音再次响起。
良乍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满是满穗的忧容。
“良爷原来还怕见血吗?穗儿还是头一回知道呢。”
少女凑上前来,用手指擦了擦下颌处不小心滴落的液体,拱起有些脏的脸,对着囚车的木栅栏,眸子悠悠闪烁。
“良爷怎么不说话,不会是饿着了吧?没事没事,你看穗儿给你们带了什么?”
她在短衫下摸索着。
“当当当当——大包子!肉沫特别加量版!欸——各位大哥,你们的份当然都是有的,唔,就是时间有点久了,包子可能有点凉了,抱歉啦。”
良见她这样,不由得摸了摸脑袋。
“噢——!我懂了,难道良爷和各位大哥是那种,看着死人吃不下饭的类型?”
说着,她踹了踹脚边的那位原阔少,阔少的脑袋这下歪得更厉害了。
“不耽事,我先弄一边去——唔,这吃什么长大的,有点重...”
“哈哈。”
良突然笑了。
总之是笑了。
“满穗。”
他喊道。
“嗯?良爷不哑巴啦?”
“呵,我才不会装哑巴,我是说,别管那坨烂肉了,先想办法把车门打开。”
他用嘴努了努车门的方向,示意要紧之事。
“哦——哎呀,竟把这事忘了,那确实得下车了再吃饭。良爷知道钥匙在哪里吗?”
“这人说不在他身上,嗯,总之你先搜搜看。”
穗便蹲在地上,一脸嫌弃地摸索了起来。摸了小一会,摸出了一大堆看起来还挺值钱的珠宝首饰。
可惜这些东西此时毫无用处。
“没有找到欸...啊,有了!”
少女兴奋地举起了双手,展示自己摸索出的战利品。这是潘冲那把号称精钢打造的宝剑,带剑鞘的。
“这个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要不试试能不能用它砍开这量破车?嘿嘿,穗儿突然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呢!”
“...胡闹。”
良叹了口气,
“这囚车再破,也不是你能斩开的。现在不知那些官兵什么时候回来,抓紧时间,先把绳子解了吧。”
他转过身来,示意了一下捆在自己手上的绳索。
“好的!穗儿这就来美救英雄!”
少女二话不说,甩了甩手上的短刀,伸到车里去,对着那绳子,使出巧劲一割,绳子便好像一根枯柳叶一般轻松打开了。
松了绳子,良满意地吁了一声,使劲活动双手,又接过穗递来的一把小匕首,转头就去割车内其他同伴的绳子。两人合力,车里的其他人很快也尽数脱缚。
这下拦在良和穗之间的障碍,就只剩那个车门了。
“剑给我。”
穗眨了眨眼睛,递出。
“良爷在车里,好用力吗?要不还是穗儿在外面砍?”
良接过剑,定睛一看。
这把剑的剑鞘整体呈黑色,上头刻了暗金色的繁复花纹,剑柄上更是有龙吟之势。抽出剑来,寒光凌冽,杀心渐起,如狮虎对视。
“哈哈,果真好剑!——呵,不过,剑怕是不行,砍不烂的,找把斧头还差不多。”
他随手把玩了一下,又接连称赞两声。
然后,穗就一脸迷茫地看到,良爷将剑连带着剑鞘,卡紧在了两道木栅之间半尺宽的缝隙之中。
纹丝不动。
“兄弟们,一起上!”
...
潘少估计想不到,自己生前爱不释手的宝剑,被这帮人拿来当撬棍。
撬,棍。
...
哧啦——
木栏根本扛不住四五个大汉一起用力,没多时就断了,露出了勉强可供一人出入的口子。
良一个侧身前探,便如游龙一般贯出。
哈,
空气中有血与热,
与你的发香。
...
“良爷,包子怎么样?管饱吗?”
“咕...哈啊——还是在外面吃饭香。”
男人站着,舔了舔自己手指上的最后一丝油脂,回头望了眼与自己朝夕相伴十多日,如今已被拆掉好几根木栏,变得更加破烂的囚车。
“嗯,是好吃的。”
“唔~可惜这里食材不太够呢,下次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吃啦,嘻。”
“...这是张大娘的手艺吧。”
“我也切了菜的好不好!”
穗嘟起嘴,似是有些不满男人的戳穿。
“...好好。”
良摸了摸少女的头。
“怎么,良爷还是想吃穗儿亲手做的吗?”
“不,只是不知为何...”
“嗯?”
“你在这,在我身旁,吃饭时便会安心一些。”
“吼...那是当然,良爷是个笨蛋嘛,没有我照顾怎么行。”
少女别过身去。
“好了,接下来怎么说?”
“啊,良..."
“你宰了他,明军不会没有反应,得抓紧。”
良点了点一旁的林子。
说罢,一双眸子对上了他的双眼。
清冽,燎亮,懵懂。
于波涛中盛舞之火。
“良爷,你只需做一件事。”
她仰起头,晚风袭卷,青丝染上麦红。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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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奇瑜焦躁地看着帐外。
运送粮草的马车突然起了火,又无人看护,连带着烧到了周围几辆运货的车和几顶帐子。
这倒没什么,他们又不是走在山里,不至于被一场小火困住。粮草的损失也还可以承受——最近本就天干物燥,烛火不小心点了车也不算特别奇怪。
但有件事,让他很心烦。
不知什么人在传,说收缴的闯军财物,像一座小山一般,恰好都堆在了那几处帐子内。
结果就是——明明只是不大不小的火情,却被一群蚯蚓一般的士兵蜂拥着救火,还不要命地往正在燃烧的帐子里挤,打的什么算盘是一目了然。
那几处帐子里确实有些对普通人来说还算值钱的玩意——好像是几箱银子,还是他陈奇瑜的私房钱。但这远远称不上价值连城,更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如雨后春笋般的冒出。
何况,公开的战利品也就算了,他私下里收的那些宝宝贝早就另外找了队伍,送回老家了,怎么可能还留在军内?这帮人难道不知道?
明军的高层对这些事几乎都是心照不宣,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干的。
是谁传的谣?
他妈的,敢整老子。
骚乱已经持续好一会儿了,陈奇瑜派去维护秩序的军官也没了动静,不知是被推搡的人群挤倒,还是也加入了争抢的队伍。
很多原本在远处驻守闯军的士兵也借口跑了回来,一副军中起火我义不容辞的样子,气的他是牙痒痒。
水源就那么点,你们来那么多人有什么用!肉身灭火吗!
但他没有足够的兵力疏导骚乱了,只能让几个人在外围喊一喊,勉强维持一下秩序。
毕竟,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身边这些精兵必须寸步不离。
顺带也看守一下闯将这个极为重要的犯人。
陈奇瑜望着那伙蜂窝般的杂兵,心中不知怎么的升起一股不安。
集中在此处的人,未免有些太多了...
他回头看去,确认自己的贴身护卫一个不漏,而李自成还好好的被束缚在不远处的笼子里,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嗯...火灭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