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同人文】緋櫻與雪


3樓貓 發佈時間:2021-12-20 20:19:12 作者:Icewind冰風 Language

我走出往生堂的時候,已是清晨。幾年不見,璃月的變化很大,不過也談不上陌生。幾位仙人的居所及周圍的土地尚且保留,無人敢擾其清靜,除此之外則是大規模的改建和擴張,許多樓閣依山而建,在夜晚俯瞰,一片橙黃的燈火攀上山野,整個璃月升騰著濃厚的煙火氣息。



此時夜市剛剛落幕,燈火初歇,街道上行人稀少,有些攤主打著哈欠收起攤子。風吹散晨霧,路旁的緋櫻樹下下起一場花雨,遠處的山巔上飛過幾只白鷺。


不,應該是白鶴吧。我駐足注視著它們消失在山頂積雪眩目的反光中。


“熒,別難過了。”派蒙蹲在我的肩膀上說,“我們快點吧,綾華還在等著我們呢。”


“你說得對,派蒙。沒想到現在我也變得有點多愁善感和老氣橫秋的呢。”


“一定是受鍾離那個壞傢伙的影響太深了。”


“也不能怪他吧,應該是與我們這幾年的旅行有關。”


眼前是豔麗的春色,相比之下,這幾年旅行的記憶則像是朦朧的冬景,明明已經退到腦海深處,那種寒冷的感覺卻一直延續到現在。


快回去見綾華吧。我也這樣催促我自己。


來找過胡桃,瞭解到事情的真相後,我有很多話想跟綾華說。


我腳步不停地趕往璃月港,在路上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十幾天的經歷。


十幾天前,當我一無所獲地回到稻妻……


我還好好地保管著綾華送我的那個玉簪。雖然它並沒有派上用場(我沒有捨得把它別在頭髮上),但我還是儘可能地常常擦拭它,不想讓那段珍貴的記憶惹上塵埃——那是我在這幾年的旅途中,為數不多的慰藉之一。


在稻妻,憑藉著它,作為“白鷺公主”的信物,我很快就被社奉行的門人注意到了。


綾華在正殿親自為我泡茶,在茶壺前面正對著我的木製底座上,擺著一把打開的茶扇。茶泡好之後,綾華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我小口小口地抿茶。她沒有過問我回到稻妻的緣由,也沒有過問我找尋哥哥的經過,只是在她住著的院子裡為我安排了一間屋子。


待綾華的哥哥綾人從繁忙中抽身與我見過一面後,綾華便引我去她居住的別院。


幾天前下過雪,小徑兩側的土壤裡還殘留著溼氣,影壁與院牆的簷上凝有早春的冰稜。一路上綾華向我簡單地介紹了神裡家的近況。


神裡綾人是神裡家的家主,綾華則有時去替哥哥出席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場合,以及作為公主常在公眾前露面。綾華清楚,哥哥操持的事務要更多,也更令人頭疼,一些大事仍要他們兄妹二人共同決斷,但最終的結果,有時會由綾華來代表社奉行和神裡家對外宣讀。綾華說,像對我這樣由公主親自接待的形式,算是神裡家待客的最高禮儀。


我自作多情地想,這大概是綾華利用自己的身份所滿足的一點小小的私心吧。


到達院門時首先看到的是院中央那棵巨大的緋櫻樹,院內的一切都籠罩在它投下的陰影裡,院後則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離院門最近的那間就是我的住處,屋脊上的積雪已經消融,露出被雪水洗刷過的硃紅的瓦片。綾華推開木門,先一步進去支開窗戶。屋內乾淨整潔,並沒有想象中的陳腐氣味。牆上掛著綾華練習時用的素振,桌上花瓶裡的兩枝蠟梅還沒有乾枯。這種氛圍,比我在這幾年裡待過的任何一家旅店都更讓人舒適。


我沒有什麼行李,綾華從衣櫃裡抱出被褥,為我整理鋪蓋。我從她身邊一眼就可以望見院子裡的那棵緋櫻樹,在這樣清冷又晴朗的天氣裡,滿樹繁花彷彿在閃閃發光。


“綾華應該還有事要忙吧。”


“有重要的客人來了,接待客人就是最重要的事。”


“綾華,”我呼出一口白氣,“其實我第一時間回到稻妻是有些自私的。我想著,有你給我的玉簪,無論如何我都不用擔心在這裡找不到你。”


綾華停下手上的忙碌,搖搖頭,說:“不會的,你能夠把這裡當做歸宿我很高興,神裡家隨時都歡迎你。”


“是嗎,謝……”


我看著綾華俯身捋平被子上的褶皺,有些發呆。一陣穿堂風吹過,吹動她的衣裙和長髮。


綾華輕輕撥開額前的髮絲,露出春風一般的笑容,像是現在才真正放下矜持,作為綾華來歡迎這場久別重逢。我終於能在此刻好好地打量著她。她脫去了在正殿見我時所罩的白袍,淡藍色的“半臂”下內襯玄色盔甲,象徵著文武合一,劍禪一如。最內則是貼身的深藍色長裙,除了神裡家紋,整套衣裝沒有再繡過於繁複的花紋,純潔得彷彿是在社奉行的土地上落了一層霜雪。


或許是因為勤於政務和社交,除了成熟以外,綾華的容顏還多了幾分威儀,灰藍色的雙眸和長長的睫毛所蘊含的情感也不像從前的大小姐一樣曖昧,而是一種玉石般的瑩潤和優雅,溫和親近而又不失禮節地向我訴說著她的欣喜。


“在看什麼呢?”


“啊……院子裡的景色真漂亮啊。”


“是那棵緋櫻樹嗎?這是我小時候住的房間,後來因為某些緣故搬出去了,現在的房間因為在院子的裡側,光線沒有那麼好了,也會感到有點遺憾呢。”綾華流露出懷念的神色,“好啦,鋪好了,熒累了的話現在就可以躺下了。”


“綾華綾華,還有我呢,我也要睡覺。”派蒙終於憋不住了,從我的肩膀上現身。


從剛才開始,派蒙就說她不喜歡正殿裡壓抑的氣氛,一直都躲在我身後不肯現身,現在終於能夠解放天性,盡情地伸著懶腰。


“派蒙的話,塞到櫃子抽屜裡就好了。”我笑著說。


“喂!”


綾華忍不住掩嘴輕笑,在我愣神的瞬間,突然一把將我拽倒在被子上,與她躺到一起。


像百合一樣馨香、真摯而又無法抗拒的氣息向我襲來。我不敢側頭看她。在這一瞬,我想到了幾天前的景色,初春雪霽,稻妻銀白色的世界裡綴有繁星般的緋紅的花瓣。櫻花只有在凋謝的時候才會落到雪地上。她們相會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季節裡,綻放得最早的櫻花和最晚的雪。我聽著她的呼吸聲,感到沉寂的心靈在復甦、搖曳。


派蒙知趣地又一次躲起來,我又能躲到哪裡呢?


我閉上眼,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像是過了許久,綾華的聲音才傳到我的耳邊:“有時候我也會偷偷地回到這裡睡覺,一個人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幻想著媽媽會不會再為我念繪本上的故事。”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反而是綾華握緊了我的手。


就這樣靜靜地在被子上躺了一會,綾華拉我一起站起來,稍微隔開一點距離,衝我狡黠地一笑,微微鞠躬:“失禮了,剛剛稍微有點任性了呢。”


我想假裝平靜地整整衣服,卻發現一直穿著的裙子並沒有變得散亂,根本沒有需要整理的地方,讓我放在胸口上的手變得無所適從。我只好擺出笑容,說:“我也挺喜歡這樣的歡迎儀式的。”


綾華的心情很好,她瞧見我這身裙子上沾了些風塵,便高興地將我拉到衣櫃前。


“熒,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先穿我的衣服吧,只是穿起來可能有些麻煩。”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把手伸到背後,準備解開裙子的束帶。


“誒,要,要在這裡換嗎?”


“我們都是女孩子,有什麼不妥嗎?”


“可是……”


我笑得停不下來,趁機輕挑地在她臉上撫過一把,說:“只是開個玩笑。放心吧,我不會像綾華大小姐那麼不矜持的。”


綾人和綾華最近都在忙於打點與稻妻各家的關係,每天只留我和派蒙在院子裡閒逛。閒下來之後,我們都不願提及這幾年發生的事,也不需要像旅途中那樣為下一頓飯發愁,能聊天拌嘴的話題越來越少,最後就只能躺在榻榻米上無所事事,捧著一個小巧精緻的擺件發呆,盼著晚飯,那樣這一天才能見到綾華一面。


這是綾華的小時候住的屋子,櫃子裡藏有很多寶物和秘密。即便有綾華的允許,也總覺得這樣翻找她的童年記憶有些不太禮貌。但我的確想要更瞭解她,好奇心驅使著我幾乎將她的櫃子翻了個遍。除了我手上拿著的綾華親手做的小玩具,儲物櫃裡還有那個名叫“杜若丸”的手鞠,一些綾華的書法手稿,當然還有放在底層的八重堂出版的小說。


那時的綾華應該也不會有太多時間看小說吧?我看著衣櫃裡為了出席不同場合而準備的制式多樣的服飾,這樣想著。


又過了幾日,諸多事務暫且告一段落,綾華與綾人也終於能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如既往地躺在被子上盯著房梁,派蒙趴在窗邊捏捏陶瓷娃娃的臉,又捏捏自己的臉。我們都沒有說話,綾人就是在這時候敲響了房門。


起初我還在猜測他為何突然造訪,是不是要作為哥哥來對妹妹的朋友考察一番。此前就聽綾華提起過綾人,以為他是一位雖不至於嚴厲,但也事事一絲不苟的哥哥和家主。前幾天匆匆見過一面也只是寒暄幾句,並未深入瞭解。


綾人身著樸素的常服,面帶和煦的笑容向我說明來意,很快就打消了我的疑慮。原來他是覺得這些日子招待不周,特意找個機會來與我敘舊。他比我和綾華都要高,但身材並沒有那麼高大,帶給我的更多的是同輩間親切的感覺。


他直接在我面前盤膝坐下,由於我不懂太多禮節,便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想必綾人看出了我有些僵硬的坐姿,便擺擺手叫我隨意坐即可。


綾人跟我講了一些神裡家的歷史,講了很多關於他們的母親神裡華代的事,還講了一些綾華小時候的趣事。言談之間顯得幽默而又直率,但我總覺得綾人似乎還有什麼事沒講,只好藉口沏茶站起身來。


我這才注意到綾華已經站在門口了,不知道最後那段對於她哭鼻子的樣子的描述她聽到沒有。


綾華快步走進來,推搡著綾人往外面走去。


“哥哥不是還有事情要處理嗎?快去吧,快去吧。”


綾人苦笑著站起來,說下次有機會再聊。等綾人走出去之後,綾華關好門,長舒口氣,坐到剛剛綾人的位置。


“熒,哥哥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都是神裡家的一些瑣事。”


“你覺得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突兀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嗯……我覺得他是那種能坦率地說出願意為了妹妹的幸福放棄一切的人。”我想了想,說出了這樣一個有些奇怪的答案。


“別這麼說……”綾華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她的手邊沒有摺扇,就只好用衣袖作掩面狀。她這種不加掩飾的害羞的情態反而更能體現出她率真的一面。


“我真的是這樣想的,不然綾人也不會記得這麼多有關妹妹的事,簡直都到了有點過分的程度。說起來,我很好奇,在綾華心目中,哥哥是什麼樣的呢?”


“就算你這麼問……”綾華露出回憶往事的表情,“在與很多家族的集會上,哥哥都以風度聞名。無論是對待朋友,還是應酬的場合,哥哥也總是笑著的。母親去世前,我犯錯的時候哥哥會嚴厲地批評我,但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幾乎從沒見過哥哥生氣,無論我再怎樣不守禮節,怎樣故意地犯一些錯,哥哥總會一笑置之。哥哥跟之前簡直是判若兩人,連我也不太能夠確定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綾人。”


“是覺得哥哥有些疏遠你了嗎?”話一出口,我立刻覺得這樣說不妥,又補充道,“或許這是綾人因為擔負起神裡家的社交重任養成的習慣,也或許他可能是覺得以前對你有所虧欠,所以才……”


“我不是這個意思……”綾華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如果這才是所謂的成長,那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成熟起來,再多替哥哥分擔一點。”


“綾華已經做得很好了。”


“謝謝你,熒。其實我還挺喜歡看哥哥生氣的樣子呢,板著臉,跟父親很像。先不說這些了,其實哥哥來這裡,是有件事想委託你去做。大概是不好開口吧,那就只好由我來說了。本來是要委派族人前去,但熒你正巧在這時回來了。你在璃月暫住過一段時間,結交的朋友也很多,所以這件事交給你再適合不過了。”


綾華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展開給我看。信上寫著:


神裡憶良頓首謹上:


一別兩年有餘,小姐無恙否?憶良近來安好,勿勞掛懷。


自渡海至璃月以來,憶良遊歷各地,察閱典籍,每感異鄉風物迥異,著作繁多。其文類之盛,尤甚於稻妻。三月前,幸逢天權星凝光感臣求學之情意懇切,特贈書閣藏書三十七卷。其中文詞詩賦,不可勝記。憶良未敢耽擱,讀畢,擇其佳者共二百一十四篇,詳記詳註。望憶良所為,於稻妻之詩學,亦能有所裨益。然諸多散佚之篇,其源已不可考,實表遺憾。


小姐素喜《沉秋拾劍錄》,每讀至樂處,往往捧腹;讀至悲處,又淚不自禁。璃月之怪談傳奇尚多,憶良常耳聞於街巷,今另作筆錄,他日贈予小姐,可供消遣。


憶良不能常伴小姐左右,望小姐接續勤勉,棋藝詩詞,雅樂舞蹈,劍禪之道,皆須勤習不輟。


近日增補手記,偶見一首,喜愛有加。昔時未多留意,今日忽感其頗有深情幽思。特附於信末,與小姐共賞。


詩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憶良再頓首


綾華解釋說:“三年前,神裡家奉雷電將軍大人之命,委派‘渡海使’前往璃月傳播詩學,考察和記錄當地的文字典籍和風土人情,以期兩國文化長相繁榮。憶良叔叔是我的老師,不僅通曉文法與詩詞格律,在禪道、茶道、天文、棋藝、書畫等領域都有所建樹,此等重任非他莫屬。我們約定好他要定期寄一次信,向我們介紹他在璃月的所見所聞。可是,我們收到這最後一封信已經是一年前了。”


“這幾年,在稻妻和璃月之間已經設立信使了嗎?”


“鎖國令解除後,兩國商人、信使往來,須持有官方文書。至於一些在這之前常常偷渡的客商,將軍也決定不再追究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這些民間勢力,感念大御所大人的恩情,也都有所收斂,不敢太過肆意妄為。”


語畢,綾華又有些低落地感慨道:“三年來只見信件,不能見面,憶良叔叔的樣子都有些模糊了。今天重讀這封信,心裡越來越覺得難受。叔叔在渡海前便患有肺病,如今恐怕……”綾華將臉埋進手掌,壓低啜泣的聲音。


“綾華也不用過於擔心了,說不定憶良叔叔是每日忙於整理書卷,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給你寄信。總有一線希望的。”說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默默地看著她,她身體的每一下抽動都牽動著我的心。


“熒……”綾華沒有撲到我懷裡,而是以一種不會打擾人的姿態,在原地把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該說這是神裡家公主在我面前所展露的脆弱的一面,可她這幅獨自傷心,不願意依賴別人的樣子,又偏偏讓我覺得這是她放不下的驕傲。


等到她終於平復好情緒,擦乾淚水,卻又低著頭支支吾吾,不讓我看到她此刻的臉。


“綾華,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將綾華的思念帶過去,也會盡快將消息帶回來的。”我說。


“可這件事是神裡家的家事,又不好讓外人來插手,所以……”


“既然如此,那要怎麼辦呢?”


為了讓她能舒服一點,我也儘量低下頭不去看她的樣子。可我等了很久她都沒有繼續說話。


“綾華?”


“啊?嗯,就是說……”她的聲音很小,我也沒有繼續催促她,耐心地等她繼續開口,“……雖然很失禮,但我希望熒能夠加入,加入神裡家……”


“加入?意思就像是入贅嗎?”


熒的話,本就是孤零零的一個字,像是螢火燭光,也像無根浮萍,在這個世界漂泊,沒有什麼姓氏、依靠可言。如果在前面加上神裡二字,神裡熒,聽起來也不錯。


“也,也不是……是作為族人,作為神裡家的代表,或者稻妻的代表,會比較正式一點……”


“沒關係,神裡熒,這個名字也挺好聽的嘛。”


“那個……熒,我不是在炫耀神裡家的權勢,只是,不得不這樣。”


“我明白的。”


“派蒙也喜歡這個名字。”窗臺邊,一直沒說話的派蒙突然插嘴道。


我看了一眼派蒙,她依舊在擺弄玩具,並沒有扭頭看向我們這邊。


“那就這樣決定了,綾華不嫌棄就好。”我笑著說。


我那時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神裡熒,默唸一遍就會感受到心裡湧上的溫暖。


找什麼藉口也好,怎樣掩飾也罷,我難道還不明白綾華的心意嗎?只是那時我無法預見到,這樣輕易作出的承諾,會不會在未來成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隔閡?


早上從稻妻出發,渡海來到璃月,一路上聽著同船的商人吹噓他無意間見過的新的群玉閣的設計圖,要比以往更恢弘氣派。船行得不快,直到傍晚才到璃月港,在退潮時漁夫的吆喝聲和派蒙喋喋不休的叫餓聲中,我向內城趕去,又在錯綜複雜的樓群中幾經輾轉,就已經到了吃夜宵的時間。多方打聽,我才知道往生堂已經遷了新址,店面和招牌也煥然一新。櫃檯上的燭光將胡桃的影子映到牆上。往生堂的堂主正躺在安樂椅上自得**,翹著腿,嘴裡銜著一根草莖。


“這麼晚了來找本堂主有何貴幹?”未等我打招呼,胡桃停下嘴裡哼著的歌,扶正帽子,睜開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如今的胡桃出落得更加高挑,依舊是一身肅穆一臉壞笑。正統的深棕色堂主服飾上的花紋更加樸素成熟,胸前的扣子被她一板一眼地全部扣好,寬大的袖口現在也已經被她裁剪得更加合身。在仍有幾分寒意的天氣裡,她的身上透出像從前一樣的溫暖。


月亮出來了,胡桃的梅花瞳神采奕奕。她的習慣還沒有變,現在正是她精神正足和詩興大發的時候。


“應該還不算太晚。”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我想想,有幾年了?四年,還是五年?記不得了。”


“你是如何知道我回來的?”


“本堂主雖然足不出戶,但往生堂的業務廣泛,天南海北、陰陽兩界的客人都有,自然消息靈通。說吧,特地來看望本堂主帶了什麼禮物?”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說,“這次不是來探望你的,下次一定帶禮物來。”


“啊——”胡桃打個哈欠,兩手別在腦後,“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難道是與這裡的客人有關?”


“是受人所託,來打聽消息的。”


“那你找咱是找對人了。說吧,活人的還是死人的?”


“不清楚……”


“不知道?”


“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現在還不能判定他的生死,所以才想來找你打聽。”


“我懂你的心情,”胡桃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以一幅見慣生死的老成姿態,在我身邊來回踱步,“來這裡的大部分客戶都不想承認嘛,但是……”


“他叫做神裡憶良,來自稻妻,我想,在這裡應該很有名。”


“這樣嗎……”聽到這個名字,胡桃突然停下腳步,不知為何,露出受傷般的神情,顯得楚楚可憐。


我不解地看著她走進櫃檯,把頭埋進堆疊的卷宗與賬簿中翻找著。但這樣寂靜的氛圍中並沒有沙沙的翻書聲——她其實一本也沒打開。


“胡桃胡桃,我餓了。”派蒙打破沉默,飄到胡桃身邊,不停搖晃她的胳膊。


“派蒙!”我沒好氣地伸手捏住她的臉,“不是剛吃過嗎?”


“唔,可是派蒙還是餓嘛……”派蒙含混不清地撒著嬌。


“呼——,沒關係,反正你也不趕時間,咱帶你們出去吃好吃的。”胡桃衝我擠出一個笑容,吹滅蠟燭,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向外面燈火通明的集市。


吃飽喝足的派蒙滿足地趴在胡桃的頭上,抱著那頂帽子準備睡覺。


“派蒙,不要流口水,那頂帽子很寶貴的。”胡桃有點擔心地向上看,但又不敢抬頭,怕一不小心派蒙就會掉下來。


“唉,這個傢伙。”


我把手裡沒有吃完的那串丸子遞給胡桃,把派蒙抱到我的肩膀上,讓她能換一個舒服的姿勢。為了不吵醒派蒙,我們走出鬧市,走到山上僻靜的地方,儘量小聲談話。


周圍是一片幽靜的樹林。


我正想開口問剛才的事,卻被胡桃搶先一步。


“熒,是誰拜託你來的呢?”胡桃問道。


“是神裡家的家主神裡綾華。”


“那這位神裡綾華,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該怎麼說呢……或許跟你很像吧,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好想見一見她呀。”


“胡桃。”


“嗯?”


“神……我要找的那個人,他現在怎麼樣了?”


眼見再無法推脫,胡桃深吸口氣,像是終於做好了準備,才不情不願地講起有關神裡憶良的事。


“憶良叔叔,是我的很重要的親人。”


“啊?”我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有無數種遐想飄過腦海。


“不是啦不是啦,你在想什麼?我是說,他一直都像親人那樣照顧我。”


憶良叔叔第一次來往生堂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怪人。他看著院子裡那些敞開著的,還沒有打磨和刷漆的棺材,很高興地說他終於尋到了一處僻靜之所。我沒想到,除了我以外,世上還有不害怕這些東西的人。


他說:“雖然如今稻妻解除了眼狩令與鎖國令,但雷電將軍依然擁有任意降下雷罰的權力。這樣的稻妻,或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問他那是什麼意思,他沒有解釋,只是說他不想回家了,想要留在這裡,他問我這裡還有什麼工作要做嗎?


我故意告訴他這裡只需要一個打下手的。我本來是想趕緊打發他走,可他竟然那麼爽快地一下子就答應了。


於是,他就在這裡住下來了。平時,他真的會幫我收拾那些葬禮上的用具,像是給花圈染色,劈柴,釘棺材之類的。清閒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屋子裡寫些什麼東西。


起初我不想過多地打擾他,也一直不太在意他到底在寫什麼。但有一天,我給叔叔送茶的時候偶然看到他竟然在抄錄詩集。


我可是璃月最負盛名的小巷派暗黑打油詩人,一定要好好跟他切磋切磋。


“然後呢?”


從那天起我就對他刮目相看了,我好後悔我之前竟然那樣怠慢他。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待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哦不對,不一樣,他很欣慰我也喜歡唸詩寫詩,他說他可以教我正統的詩歌作法,他還說我的那些打油詩同樣很好,也一定不要放棄。


憶良叔叔真的是值得依賴的老師,那些詩裡的遣詞用字,修辭格律,意象意境,簡直是信手拈來。他對璃月的歷史典故比我都要熟悉,他帶我見識了之前從未踏足的領域。我越向他學習,就越能體會到我從前體會不到的詩歌的美妙之處。就像是面對一塊琉璃,從前我只覺得這種透明的質感十分美麗,而現在,一道光線照射到另一個側面,我才發現這琉璃竟能折射出那樣絢麗的光彩。


我想,憶良叔叔那麼博學多才,他一定能解答我的那個一直以來的,有關爺爺的疑惑。


說到這裡,胡桃的眼圈微微泛紅。


“你哭了哦,胡桃。”


“我沒有!”她快速地擦了兩把眼睛,吸吸鼻子,“只是一想到爺爺就會這樣。我應該給你講過有關我爺爺的事吧?”


我點點頭。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所經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替爺爺辦葬禮。然而,葬禮結束後,胡桃孤身一人越過無妄坡,前往那由往生堂世代管理的機密之地,生與死的“邊界”,想要再見爺爺一面。


胡桃說,其實並不僅僅是因為想念和不捨,她還有話要問爺爺。


臨別之際,爺爺說:“浮世漂泊,無人可渡。若有來生……”


爺爺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想弄清楚爺爺最後一句到底想說什麼,我想知道爺爺是不是還有什麼遺憾,才去無妄坡等了那麼久。一位和藹的老奶奶告訴我,往生堂的歷代堂主都是坦率而活,不留憾事,絕不會在此徘徊。


原本在那之後,我已經放下了這段執念。可是後來遇到了憶良叔叔,我的心裡又燃起了希望。我把這件事講給他,求他告訴我。他什麼都懂,他一定能理解爺爺……


可他也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他說,一生的謎題就要用一生去尋找答案,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話,我想他也能確信,你一定會明白其中的真正意義。


憶良的鬍子不如爺爺長,但他對世事的感悟與通達程度卻一點也不比爺爺淺。


胡桃說這話的時十分驕傲地揚起臉,絲毫沒有體現出直白地誇讚一個人時的那種羞澀。雖然明知是性格使然,但這種真情和從容氣度卻還是讓我暗自羨慕。


“他是填補了爺爺空缺的那樣一個人嗎?”


“不,他是獨一無二的。憶良叔叔雖然沒有帶給我答案,但他卻為我開闢了一條全新的尋找答案的道路。可是……”


胡桃的臉垂下來,身體也似乎突然變得柔弱起來。


我大致能猜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但仍然心懷僥倖地期待著她會親口說出我想聽到的結果。肩膀上的派蒙睡得很熟,讓我感到越來越重。派蒙的口水滴到我的肩膀上,這一點冰涼讓我不由得打個冷戰。


或許是水土不服吧,胡桃繼續說道,自從叔叔乘船來到璃月的第一日,他的身體便時有抱恙,有時咳嗽還會咳出血來。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好害怕,我勸他再也不要幫我做那麼多活了。他拗不過我,便整日窩在房裡整理書稿,反而更累了。


一日,我為他送飯時,發現他暈倒在桌子上,額頭燙得厲害。生過這一場病,往後的日子,他的身體愈加羸弱,直至臥床不起,我請了許多醫師都束手無策。可惜往生堂不是醫館,只能送死人,無法醫活人。幾個月前,叔叔說他想再回稻妻看一眼,但自知難以承受渡海的顛簸,便只好作罷。他希望我能夠代他回稻妻看一眼,並一道將他的遺書和手記也帶回去,交給神裡家。


我還記得,憶良叔叔走的時候,鄰居家的貓翻過牆來,打翻了院子裡“往生堂”的招牌。我正在幫他修剪他的盆栽,他像爺爺當初一樣安詳。


“對不起,胡桃。我……”


“熒,你看到路兩旁的緋櫻樹了嗎?那些緋櫻的枝條和種子,就是憶良叔叔從稻妻帶到璃月種下的,現在已經長得如此繁盛。憶良叔叔說,這樣,稻妻神櫻的恩澤也能夠眷顧璃月的土地,望兩國永世交好。”


在月光的清輝與街燈的交相暈染下,她流下的眼淚在臉頰上清晰可見。我悄悄地湊過去觀察她的表情。


“熒,幾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為什麼看著我的胸口說這個?”


胡桃鼓起腮幫,又因為哭泣的哽咽而憋不住笑,被嗆得咳嗽兩聲。


她看我笑話她滑稽的樣子,趕緊轉頭看著遠處的街道,努力使聲音變得平靜,“有一天下午,憶良叔叔教給我了一首詩,詩曰,‘春日永輕霞,夕陽忽已下’。”


儘管此刻並沒有夕陽,我還是可以想象得出,在黃昏,胡桃頭戴乾坤泰卦帽,手舉引魂幡,嘴裡唸唸有詞地為神裡憶良送別時的情景。


“爺爺過世的時候我剛當上往生堂主,對一切都很陌生,很害怕,可我又必須完成爺爺的遺願,大家都在等著我,我必須負起責任。辦完葬禮之後,我終於能夠鬆一口氣。去‘邊界’找爺爺時,我甚至想過,就那樣永遠留在那裡。”


“幸好你還是回來了……”


“那幾天,我一個人又冷又餓。我想,爺爺常說,我們是擺渡人,我們佇立在兩個世界的邊緣,註定是孤獨的。一直以來,我都很排斥這樣的宿命,但是在辦完爺爺的喪事後,我想了想,如果真的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也沒有其他喜歡的工作,於是就決定要從心底喜歡這份工作。也許往生堂一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吧,既然我是往生堂的人,是胡家的人,就一定能把這份工作做好。”


“現在的胡桃已經很堅強了。”


“不公平,熒,我說了這麼多,我這幅樣子……你都看到了,你卻一點也不肯透露你的事情。”胡桃輕輕錘著我的胸前。


我突然感到內心一陣揪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胡桃一開始就刻意地避開了這些事,但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已經無法阻止。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她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告訴了我,向我展示她的傷口。即使是信任的人,這種感覺,也一定像嘔吐一樣痛苦吧,自己親眼看著難受的記憶從嘴裡湧上來……


熒,挖出別人的秘密,你就覺得這麼開心嗎?只有別人對你敞開心扉,你一直都高高在上,你從來不會輕易地依賴他人,你一直奉行的準則,所謂的與他人保持距離,真的是正確的嗎?


“熒!”胡桃抹抹眼淚,又轉頭看著我,鼻尖和嘴唇顫動,“爺爺走的時候我沒有哭,憶良叔叔走的時候我也沒有哭,但是現在,你終於回來了……”


流淌而出的埋怨和委屈,就像是打開了感情湖泊的缺口。胡桃抱著我哭了很久,她帽子側邊彆著的那枝梅花不停地磨蹭著我的臉。我大概能明白她為什麼要哭,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一種想要反手抱住她的衝動在我心底生根發芽,順著血管流向全身各處,撩撥我的指尖,催促我快點合攏胳膊。


但我什麼也沒有做。


後半夜的寒意更盛,胡桃哭累了,摸摸鼻尖,說我們回去吧。被胡桃的哭聲吵醒的派蒙揉揉眼睛,張張小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回去的路上,胡桃的眼淚已經被冷風吹乾,除了眼睛還有點紅,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那串吃剩的糰子也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丟掉了。


回到屋裡,或許是為我見到了她放聲大哭的樣子而害羞,胡桃避開我在櫃檯裡的另一側獨自坐著。我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她問出那個問題。


你還會回來嗎?


但胡桃什麼也沒有問,過了好久我才發覺她已經睡著了。


胡桃的呼吸聲很均勻,疊放在膝蓋上的手要比幾年前更粗糙,指縫間也多了繭子,那是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我記得胡桃說過,因為小時候貪玩,當上往生堂主之後就要加倍努力。


為她蓋上被子時,我突然發現,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當初纏著我要我給她講旅行故事的小女孩了,也不會再為我變戲法了。


我不打算再過多地欣賞胡桃的睡顏,沒有驚動她,就帶著神裡憶良留下的遺書和手記回到了稻妻。回程時一路順風,清晨出發,正午便到達了神裡屋敷,守衛告訴我家主正在茶室休息。


茶室就在我的住處對面。


綾華端坐在茶室的榻榻米上,緩緩地摘下頭飾,解開發髻。瀑布般的長髮一下子垂落下來,柔順素淨,白中略帶著些藍色,是與她母親神裡華代的頭髮一樣的顏色。而後她再按次序解開背後與腹部繁瑣的繩結,小心翼翼地卸下這件需要傭人幫忙才能穿戴整齊的盔甲,暫時從神裡家的名諱和社奉行的事務裡逃出來。


我只能站在那棵緋櫻樹下,向敞開的窗扉裡望去。綾華端起那杯尚有餘溫的清茶,樹影投在榻榻米上,茶香、檀木香和櫻花的香氣縈繞在我的四周。在髮絲的縫隙中,綾華光潔的脊背若隱若現,就像恰到好處的優雅。


正午的陽光從緋櫻樹枝葉間漏下,庭院裡的玉石敷從前門一直延伸到後門。此時院門緊閉,後面就是那片神秘的竹林。


小綾華鬧脾氣時,就甩掉木屐,赤著腳在這上面邊跑邊拍打杜若丸,躲到那片竹林的角落裡,直到晚飯時間,才可憐兮兮地抱著杜若丸溜到廚房裡,翻找櫃子裡還剩什麼吃的。當她回到臥室的時候,就會發現那雙木屐又好好地擺在床邊了,旁邊還會有一盆燒好的洗腳水。


留長髮代表了相思與牽絆。


我沒來由地想到這句話,從回憶裡驚醒過來,有點尷尬地摸摸頭髮。發現綾華依然背對著我,只是坐姿稍微拘謹了些。


早春的緋櫻樹上的一片花瓣飄落在屋內盔甲上印著的神裡家印上。


我有些尷尬地關上窗戶。不一會,綾華已經換上一身便服,推開門迎接我。她微笑著向我伸手,旋即又害羞地看向一側,露出白皙的脖頸。我注意到綾華的手腕上纏著一圈紅繩,想必是母親的遺物,或者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茶室內一覽無餘,四壁幾乎沒有裝飾,只有正對堂門的牆壁上方掛著寫有“茶”字的書卷。茶室中央擺放著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一整套茶具。我坐到綾華身邊,從懷裡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和一封未拆封的書信,擺在地上。綾華倒茶時的影子映在牆上,那種姿勢和動作具有富於剪影韻味的美感。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股溫暖瀰漫在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倒完茶,綾華挪動身體到我背後,在我的驚訝中抱住我,把臉埋進我的頭髮裡。


“你的頭髮好柔順啊。”


我感受著脖子後面,她的吐息。溼熱的氣體帶著她的體溫,讓我越來越困,想要沉眠在她的懷裡。我不禁猜測,她那顆秉性善良溫和的內心,是不是正燃起旺盛的火焰。那火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傾軋之勢延燒到我的髮梢末端,燒除我的種種顧慮,燒除感情的雜草,只留下乾裂的心的荒原。


綾華拿出木梳,安靜地為我梳頭,手法安穩嫻熟,似乎作為大小姐,就連梳頭這樣簡單的事也練習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正在被順毛的貓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疲倦感襲上心頭,不知從何時起就睡著了。


我醒來時正在綾華的肩膀上靠著。


我下意識地想要挪開,卻被綾華攔住了肩膀,重新攬回身邊。因為睡覺時長期維持著一個姿勢,緊靠綾華的那一側肩膀一片酥麻,整個身子都無力反抗。


“熒,再多靠一會也沒關係。”綾華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嗯。”


我端起茶放在嘴邊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睡了這麼久,茶已經涼了……”


“沒關係,我再給你泡新的。”綾華捋了一下額前的一縷髮絲,看向我,“熒,沒想到才兩天見不到你,我就這麼難受,比這幾年還要難受。”


“嗯。”我有些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綾華掃了一眼旁邊的筆記和信封,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熒,跟我講講這次的事吧。”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連胡桃的那部分也是。


綾華聽完,嘆了口氣,像是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結果:“熒,對不起,這件事沒有告訴你實情。現在憶良老師已經逝世,也沒必要再隱瞞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這幾年,因為廢除眼狩令和鎖國令所帶來的鬥爭不斷上演。將軍大人短短的幾句話看似簡單,但其中蘊藏的巨大商機會為稻妻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各方勢力都想要從這次政治變革中分一杯羹。神裡家正處於漩渦的中心,既要自保,還要幫助將軍穩定局勢,因而既無人手,也無暇顧及其他的事。當初綾人出任家主,為了能使神裡家服眾,按照父親的遺志,將沒有保護好刀工一事,全部歸咎於父親身上,並宣佈與父親斷絕關係。憶良老師與我父親的私交頗深,也因此受到牽連。恰巧此時有‘渡海使’一職,憶良老師看出了哥哥的為難,便藉口厭惡政治鬥爭,主動提出要前往璃月。於是哥哥為表斬斷舊情的決心,便對外以近乎流放的名義讓老師擔任,順理成章地贏得了將軍的支持,讓其他家族再不敢覬覦。”


“事實上,可以說是神裡家拋棄了他。”綾華幾乎要哭出來,“他是我和綾人的親叔叔,直到最後,再沒能見到他一面……”


“熒,你一定覺得我們很冷漠,對嗎?”


“我也沒資格這麼說。”


“哥哥也是迫不得已,可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平日受民眾仰慕的社奉行和神裡家就是這樣的。如果母親還在的話,會不會做的更好呢?母親走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到底是怎樣辦的葬禮,在將母親的一部分遺物放到船上,讓它們隨海漂流時,我有沒有哭呢?”


綾華打開手記,用袖子拭乾眼淚,生怕淚水沾溼紙張。


手記是密密麻麻的詩詞摘錄,以及憶良所做的腳註。綾華覺得,日後將它交由八重堂勘校和重新編集後,作為《憶良手記》出版,一定會讓稻妻的人們競相傳抄。此刻,她衝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似乎已經開始想象那是怎樣喧鬧的場面。


趁著她發呆,我拆開信封。遺書只有短短一行,字跡剛勁,彷彿垂死之人迴光返照。


上面寫道:


丈夫之子,其可徒已?不立於名,不傳於史,不萬於祀。


接下來的幾天陰雲密佈,直到前天,醞釀許久的天空又下起雪來。雪下了一天一夜,今天終於放晴,抬眼望去是一片祥和的光景,綾華決定與我一起登上影向山清掃與祭拜神社。我幫她穿好與她的髮色相近的淺藍色和服,那是祭祀時要穿的服飾。等到所有物品終於準備完畢,收在竹籃裡,綾華靜靜地立在門前等我換上和服,在日光下,神聖得像是雪後銀裝素裹的松樹。


山林以櫻樹居多,偶爾也能看到幾棵松柏之類的高大樹種。這一時節較為清閒,正處於“小祓”與“大祓”之間,山上很少看到巫女服飾的神職人員。我們穿過沿途的重重鳥居,在鳥鳴聲中向著鳴神大社攀登。


「來來來」


「來玩手鞠」


「一下,兩下,三下」


「手鞠高高飛過神櫻樹」


「四下、五下、六下」


「手鞠高高飛過影向山」


「七下、八下、九下」


「手鞠又回到原處」


「又回到小綾華手中」


綾華輕輕地哼著這首她已經唱過很多遍的兒歌,熟悉的旋律在她的唇齒間流淌。在這片寂靜的山林中,她像是忘記了我的存在,又像是專門唱給我聽。


“小時候我常常會想,我要拍得多麼用力,杜若丸要飛得多高才能飛過影向山。後來長大了一些,因為要替母親打掃神社,幾乎每個月都要上一次山,慢慢地也就不覺得山有多高了。”


“綾華小時候也很辛苦呢。”


“其實也沒有那麼辛苦啦,跟母親登山,欣賞沿途的風景,也算是一種樂趣。說起來,現在已經是春天,卻還只是下雪,土地還沒有化凍,花也要比往年開的晚了。太可惜了,你是在冬天離開的,你還沒有見過稻妻的春天真正來臨時的景色是什麼樣的。”


“如果相較別處,稻妻的春天不是那麼獨一無二的話,我應該能夠想象得出百花齊放的盛景吧。”


將要到達山頂時,首先就可以看到鳴神大社氣派的鎏金屋頂,再向上看就是神社內供奉的巨大的神櫻樹的樹冠。


我確認四下無人後,便清清嗓子,配上我胡亂編寫的曲調,唱起這幾天給綾華寫的歌:


「撫子一樣的綾華」


「在春天獨自綻放」


「但願有堇花長伴她身旁」


「白鷺一樣的綾華」


「在天空獨自飛翔」


「但願有白雲長伴她身旁」


在精通雅樂的綾華眼裡,這樣的曲子應該十分幼稚吧。想到這裡,我更覺得臉頰發燙。


“這是我送給你的歌。”


“謝謝。”綾華以摺扇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在笑,還是對歌裡面的內容感到難為情。


“我只有這個能送給你了。這幾天我在書房讀了讀那本手記,稍微學習了一些,現在也只能寫出這樣的歌來。”


“比我剛開始作詩時要寫的好多了。”


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神櫻面前,仰頭看去,樹幹高聳入雲,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瞭解祭祀時的習俗,就在一旁看著綾華放下摺扇,從籃子裡取出瓜果茶點,在石臺上規整地擺好,整個過程都是靜默而虔誠的。綾華凝視著這稻妻古老的守護神,帶著母親與憶良的那份敬意,向神櫻獻上禱告,祈求神櫻繼續庇佑與眷顧稻妻的土地。人們相信,神櫻的恩澤對生者和死者都是一視同仁的。


我凝視著綾華這一瞬的側顏,猶如微微傾斜的玉石或水晶的切面,綴有一顆藍寶石般的眸子。原本要說的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祭祀完畢後,就要做一些清掃工作了。她轉頭看我,眼眶帶著溼潤。


樹梢上的一團雪恰好落到我們頭上。


像一壺酒當頭澆下,溫熱地滲入胸口。我一口也不會喝,我想讓綾華幫我舔舐乾淨,想看看平日優雅滴酒不沾的大小姐會露出怎樣迷醉的神情。


綾華可以盡情地解開衣襟,躺到雪地裡。然後第二天會難受,發燒,虛弱無力,不想起床。她會讓我照顧她。自母親離開後,時隔多年,再享受一次大小姐的待遇。我為她冷敷額頭,更換被汗水浸溼的衣服,用木勺喂她喝粥。


日復一日。


但一切止於想象,止於稀薄的雪。


一聲清亮的鳥鳴喚醒了我們,我們只是手上緊握著掃帚清掃雪地。


“抱歉,有點失態了……”


“我也是。”


綾華看著不遠處枝頭上那隻黃色羽毛的小鳥。它在樹枝上蹦蹦跳跳,朝向我們這邊時露出了覆著白色絨毛的肚子。


“許多人都稱呼我為‘白鷺公主’,進而對我敬而遠之,或者很同情我,認為我像是被困在社奉行的籠中鳥一樣。實際上,處理完府內事務,空閒時間。哥哥每時每刻都在謀劃稻妻的未來,神裡家的未來,他一定看得很遠。而我卻像那隻小鳥一樣,明明會飛,卻在森林裡迷路了。”


“能夠獲得稻妻民眾的一致擁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綾華不是經常幫助有困難的居民嗎?遇到強盜,綾華也會毫不猶豫地揮劍。”


“我所希望的不止如此,我想追上哥哥的腳步。我的朋友很少,能夠真正走近我的,就只有熒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幾年前,你幫我解開了母親留下的遺物中的謎題,我希望你能夠繼續為我指明未來的道路。”


面對這種近乎告白的話語和綾華滿懷期待的面容,我還是開不了口。但現在不說,我的心事也遲早會被她像髮絲一樣纖細的敏感覺察。不,根本沒有時間了,必須儘早決斷。


思考和猶豫了許久,我終於鼓起勇氣。


“我不能留在稻妻,也許過幾天就要走了。”


“為什麼?過幾天?你明明答應過了……神裡熒。”


綾華陡然變大的聲音驚飛了那隻小鳥。


“對不起,我、我那時是看到派蒙很高興,才一時……”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還要繼續尋找哥哥。如果我留在這裡,貪圖安逸的生活,只會漸漸消磨意志。我有過那樣的經歷,所以才明白,過度投入感情,對我,對你,對稻妻,就像罌粟一樣。”


“熒,你還是無法接受我的心意嗎?”


“不是這樣的。綾華,如果換作是我,說不定現在早就哭著求你留下來,早就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大腿,抓著你的裙襬,求你不要離開。”


“如果我那樣做的話,你就會留下來嗎?”


我不忍心看綾華泫然欲泣的樣子,她哀傷到彷彿要融入這片景色。我覺得她這樣要比哭出來還要讓我難受。在我扭頭之前,我突然發現她的膝蓋竟然在一點一點下沉。


我趕緊扶住她的肩膀:“就算你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道德的阻礙,但白鷺公主不能這樣做。”


“大家會祝福我們的。”


我進一步向前緊逼,抵抗著綾華想要向前撲倒的趨勢,一直把她壓到樹上,震落了幾片花瓣,粗糙的樹皮劃破了她的衣服。


我摸著她的胸口,問她:“我們沒有孩子,社奉行的未來怎麼辦?你我都明白你母親當初的難處,如果沒有你跟綾人早早地成長起來,社奉行該由誰來支撐?況且,我是永恆的變數,雷電將軍也一定不希望我留在這裡吧。”


綾華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雖然她曾經說過任性的話,說為了我,即使是違抗大御所大人的意志也無妨。但她終究是社奉行的一員,需要讓稻妻繼續安穩平和地綿延下去。這是母親的囑託,是雷電將軍的願景,也是她的宿命。


為什麼總是這樣?胡桃也是,她也是,一代又一代……她們的孩子,會有其他選擇嗎?追求永恆,就必然有人要揹負永恆的枷鎖嗎?


而且,而且,綾華對我的……愛情,就不能稱作是永恆嗎?


雷電將軍,你所說的永恆究竟是什麼意思?


綾華失神地喃喃自語道:“你是神通廣大的旅行者,我的生命在你眼裡應該就只有夏蟬般短暫吧。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憶良叔叔的事騙了你,還沒有跟你道歉,這次也是我的任性……如果我給你留下過深的回憶,我死的那一天,你一定會很傷心吧,你餘下的時間,都會在後悔中度過嗎?”


“但是,你陪了你哥哥幾百年幾千年,就不能再……多陪我一會嗎?”


我鬆開手,眼眶泛酸,再也抑制不住眼淚。


“別走……”


綾華背靠神櫻樹,死死地握住我的手臂,一股刺骨的寒意傳遞過來,右手的血液變得不暢。我的整隻胳膊先是覆上一層霜,然後變得凝凍僵硬 ,以至於連她的眼淚滴落在上也毫無知覺。


這是她最後一次任性。


送我時,綾華說想跟我一起去離島看看海港。神裡屋敷地靠海岸,她卻不能常去,見得更多的是屏風上的海浪浮世繪。藉此機會,她想再感受一下海浪溼潤的觸感和鹹腥氣息,以及那樣澎湃轟鳴的氣勢。


登船前又下起了小雪,在夕陽下,空中飛舞著金黃色的雪花,十分迷人。


這就是所謂的“春日永輕霞,夕陽忽已下”嗎?


綾華跟在我身邊一言不發。冷風一吹,雪花撲面而來,遮蔽視野,帶給我一種灰白的迷濛之感。我不由得抱緊胳膊。


我的右臂還是隱隱作痛,彷彿綾華依舊在挽留我。


“你想好要去哪裡了嗎?”綾華問我。她的聲音又恢復到了款款絮語般的輕柔,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先到其他國家看看,說不定是須彌、至冬,如果找不到哥哥,我也不會再多做停留。畢竟我是旅行者嘛。”


“我就留在稻妻,我哪裡也不去。我真羨慕派蒙,可以一直陪著你。”


我說派蒙不是我旅行的目的,但卻是我能旅行下去的原因之一。


派蒙一邊哭一邊說如果有一天我餓極了,她會允許我吃了她。綾華看到派蒙可愛的樣子,笑著把她抱到懷裡,在她的眼角留下最後一吻。


海邊的那艘白色大船此時揚起風帆,在我們身邊投下巨大的陰影。抬頭望去,船身像是來自天國的,遙遠而潔白的城池,夢幻般地矗立在海面上。站在岸邊的船員望向我,招手示意我趕快過去。


“祝你平安。如果這是永遠的別離,那就祝你永遠平安。”


綾華把派蒙還給我,伸開雙臂想要擁抱我,卻又遲疑一下,縮回一隻手去,轉而想同我握手。可她那隻柔弱白皙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最終也只是攤開手心,接住了一片雪花。


當第二枚神之眼在她的掌心凝結而出的時候,我想綾華一定明白,她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了。她正被神明注視著,也被我注視著。


她把那枚神之眼送給我作為離別的禮物。#原神2.3激勵計劃#   #原神#  #同人小說#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