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難以捕捉,只能加以文字記錄。他們都稱我為醫生……下面我也會以這種人稱來敘述我的遭遇——以筆記的方式。這些文字是我在生命的最後時間寫下的……”
銅鐘響了十二次,擾亂了小鎮上空的陰霾。街道盡頭的那陣塵埃終於緩緩落下,疲憊馬匹的喉道里竄出溼熱氣息。
“……野花在凋零……”
醫生死了,葬禮辦在斯萊戈鎮西側最大的空地上,。天氣悶熱,讓那些穿著束身的黑色禮服的遠方來客產生了一絲悔意,第一排的位子留給了醫生的妻子和一些表兄,還有一個年幼的女兒。葬禮由醫生的助理卡爾主持,他也是醫生最信任的人。
“……我不知道這一切要從哪裡談起?從哪個時間說起?總而言之,我之前受邀到一個地方出診——卡爾沒有跟著我去。我到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直挺挺的倒在昏暗房間的中央,我斷定他已經無力迴天,即使有血魔自身強大的治癒能力,也沒有任何辦法,他的腰上有兩個大窟窿,全身的血液都乾涸了,跑題了,總之別的人說他是一個將軍什麼的,他們把他的佩刀給我作為報酬——儘管我什麼也沒有做,只做了一些消殺。那看起來像是一個古董,就是這把佩刀,一切都變了……”
“先生們,這是一個悲痛的消息……”卡爾穿著天鵝絨的喪服,身形修長而堅挺,過長時間沒有打理的頭髮被束於腦後。“大約在兩個月前我們在羅西斯附近的海岸發現了他,醫生當時生命垂危,既使在我們用盡所有醫療手段後,侵骨的海溼仍然重創了醫生的身體,留下了致命的後遺症。”
葬禮要持續十幾個小時,念悼詞的不只有卡爾一人。不耐煩的人們從就近的各家各戶裡搬來了椅子,抱著手坐著等待卡爾。一陣風颳過,街道盡頭的那一層塵土隨風飄來,粘在來客的頭髮上,他們就像那些塵封已久的古老傢俱。
“……我一直都很喜歡科薩塔中‘角’的發音,尤其是它的尾音……”
小女孩在母親凱瑟琳的提醒下重新穿上鞋子,她將手墊在大腿下,支撐著身體,來回晃動著懸空的小腳,那雙天真的眼睛四處張望,她無法理解這場莊嚴的儀式,更無法得知放在前面潦的發亮的黑色櫃子對她而言有什麼意義。她發現了媽媽身上的灰塵,想說話卻被母親輕聲警告。她接著也發現了所有人都粘著那麼一層霜似的灰。她扭動著身體,想讓那些髒兮兮的塵埃離開衣服,畢竟這件新禮服是那麼的合身,內襯用料對皮膚的親和力也很好。凱瑟琳把手放在了女兒的背部,控制著她,不讓女兒做出太大的動作。
“我們將永遠銘記他。”
卡爾念起祈禱詞,人們糟糕的應和著。在所有人低頭悼念時,凱瑟琳輕輕按下小女孩仍在張望的小腦袋。
“……昨天晚上我因為一些奇怪的聲音驚醒,幸好沒把凱茜(凱瑟琳的暱稱)弄醒,我起床查看,發現在裝藥品的儲藏室裡有一個黑影,太奇怪了!在我率先發出質問時,我聽見‘你是誰?’、‘將軍在哪?’這幾個問題是黑影朝我發出的,但它卻出自我的口中。我用同一只嘴巴告訴他,我是一個醫生,他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還點了一下頭,老天!我幾乎能看見他身上的縫合線……”
“……但它還是殘缺的……”
經過繁多的事項,這場悼念會終於快要結束,這個漫長的過程對於凱瑟琳來說是極其痛苦的,那些長著熟悉面孔的來客,從她面前經過時,無不勾起她與醫生的回憶,引起她的陣陣隱痛,她忙著應對著前來向她表達惋惜的客人,一邊抓住女兒的手,不讓她到處亂跑。
“……我把佩刀放在玻璃瓶旁邊,然後靠著佩刀的那一片玻璃上出現了水霧,它在呼吸!然後我用放大鏡觀察到,刀柄上有一排倒鉤,我估計其跟毛細血管一樣粗細——憑著醫生的直覺。這些倒勾毫無硬度可言,但它們卻能在我的手上留下一排小孔……”
“……我完全弄不懂其中蘊含的源石技藝,太巧妙了!……”
卡爾揉著乾燥的喉嚨,也許他的動作應該更自然一點,至少不應該那麼著急。他把衣領解開,但還是覺得太熱,又把袖子上的紐扣扯開,將袖子捲到胳膊以上,露出白色的小臂。
“……他叫‘西蒙’……”
“……海里很溫暖……”
“我把‘西蒙’放在裝滿血液的大缸裡——又是一種直覺。凱茜覺得我最近有些異常,讓她說去吧……‘西蒙’沉入缸底,很快缸裡的血液消失了一半,等到液麵不再下降後,我估算了一下,得有三分之二的血消失了,有十升左右,兩個人的血量……”
卡爾離開人們視線中央,換上了一個胖乎乎的血魔。簡單的寒暄後,後者開始了他的演講。
“咳……我是在一個沒有那麼冷,也沒有那麼暖和的秋日,遇見醫生的……”
卡爾擠過那些散發著汗臭的血魔,來到人群后方,教父在那裡等他。
“等這個人說完,下一個就是最後一個了。我們已經選定好了一些人去送遺體,到時候就麻煩你了,神父。”
他快速的說完這一番話後,卡爾趕忙又回到人群當中,藉著幾個魁梧的身影擋住自己,時刻留意留意凱瑟琳的動向,想從她緊鎖的眉頭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昨天我不小心摔斷了腿,然後‘西蒙’給我治好了!沒錯!我就握住‘西蒙’幾個小時,感覺到腿上的傷口處陣陣發熱,骨頭就自己癒合了,真奇妙!看來他不止會吸血,還會治療使用者。但治療會消耗血液,‘西蒙’自己儲存的血液消耗完後,就會消耗使用者自身的……”
“……見鬼,我染上了礦石病!難不成這也是它的使用效果之一?糟透了……”
胖子血魔說完了。最後一個人在眾人的注視中上臺,他重複了兩遍開頭。
“……我在牆邊站了一刻鐘,不用在意……我看見他們拉著手圍著我打轉……在夢裡……”
凱瑟琳正等待著侍從將行李打包,沒有注意到卡爾的存在。
“……我身上的源石顆粒脫落了!西蒙居然能治療礦石病!但似乎也要消耗血液,這種礦石病的發病速度很快,依我之前的計算,西蒙‘滿載’——就是儲存的血液達到上限。只治療礦石病的話,使用者最多三個月就會一命嗚呼……”
“……卡爾似乎對西蒙很感興趣,但我不可能給他的,我現在已經完全依賴於西蒙了,如果沒有西蒙,我很快就會被礦石病折磨致死。我相信他的神奇之處遠不止這些。我要把西蒙藏在梅爾莊園裡面……”
所有的活動都舉行完了,幾個馬伕正忙著把棺材抬上馬車。凱瑟琳從椅子上離開,卡爾徑直向她走去,對方出於禮貌的笑了一下,隨即變回那副寡婦特有的神情——儘管飾演這個角色還不到一個星期,但她已經相當熟練。
“夫人我為此深感悲傷,但即使我有再多的情感,可對眼下的一圈亂麻般的事物,沒有任何幫助,”卡爾說,“現實就是我們還有一大堆事物要處理,比如醫生的那些遺物。”
接著卡爾從懷裡掏出一堆文件和一支筆,開始向對方拋出一連串含有各種名詞串成的術語,意在想讓對方感到厭煩。開森凱瑟琳盲目的聽著,哼鼻音來躲閃掉卡爾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小女孩調皮的抬起腳,單腳支撐半邊住身體。
“嗯,是,沒錯。”
“……凱茜說我經常對著牆大叫或者自言自語。我需要安靜,毫無疑問。要找個時間搬去診所……”
“……我長出角來了!甚至還附帶著一個黑色光環和翅膀,就跟那些天使的一模一樣!幸好沒被凱茜看到,平時它們也不會出現……”
凱瑟琳此時只想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再回來。她焦急的盼望侍從來告知她,準備好了,夫人,我們即可起程。卡爾卻仍不動聲色,看準時機,將自己最重要的問題留至最後。
“……
我將你擁有,
我為你執杖。
你以塵埃為我洗禮,
將抹去招搖的虛華。
八位亡靈的告哀,
我將他們深深埋葬。
你將向我呈現,
術士西蒙的地獄。
……”
枯燥的談話持續了十分鐘後,一個大汗淋淋的侍從跑來告訴凱瑟琳一切就緒。她低頭小聲說了句抱歉,扭頭就要扯著小女孩走。卡爾覺得時機已到。
“夫人,醫生在梅爾莊園的遺物將如何處置?這份文件……”
對方斜了她一眼,眼角抽動一下,上前在文件上胡亂的籤一個名。凱瑟琳說:
“由你來管理。”
“……一定是這樣!他可以抑制源石技藝!其中的一種效果是以他為中心,抑制效果向四周輻射,抑制效果隨距離的增大而逐漸減小,這消耗儲存的血液。血液越多範圍越大,但只是一瞬間的效果,不知道能否一直持續下去,一段時間也行……”
凱瑟琳帶著小女兒跟著侍從走了。嘴裡不停的重複著:
“我永遠不會回來了。”
卡爾愉快的吹了一聲口哨,他一直都覺得勝券在握,緊繃的神經輕緩了一下。但凱瑟琳似乎想到了什麼,她突然停下腳步,小女兒的身體向前傾,差點摔倒。卡爾正巧與他四目相對,他感到奇怪,對方眼裡有一種他當下無法理解的情感,一種悲傷——更準確來說是一種憐憫。
“卡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或者想得到些什麼……”
“夫人,你的意思是?”
“那個東西,那把刀……西蒙,它只會帶來災難。”
凱瑟琳飛快的說完後快步離開。
“……他在向我呼喚,我沒有死,我們不存在死亡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