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之墓
在開始之前,我首先要向你保證——希望這部分也能得到看護我的醫生的支持——我保證,無論我要講述的故事聽起來多麼荒誕不經,我的認知和神智都沒有任何問題。我不是要否認呆在療養院休養這段時間的必要性,但是這段經歷並不證明當前我的神智比任何人更不正常,反而恰好證明了即使是最理智的頭腦在面對顛覆過去對世界的一切認識時也會受到巨大的衝擊。
你可能讀過命途多舛的詩人威爾弗雷德·歐文面對那場現在隨時可能捲土重來的世界大戰寫下的哀傷詩篇。
Who are these? Why sit they here in twilight? Wherefore rock they,
他們是誰?為什麼坐在黃昏裡?為何搖晃他們,移動的是煉獄般的陰影,
purgatorial shadows, Drooping tongues from jaws that slob their relish,
從口中垂下的舌頭 講述他們是一群笨蛋
Baring teeth that leer like skulls' tongues wicked? Stroke on stroke of pain,
脫落的牙齒 邪惡骷髏射出的淫蕩目光
but what slow panic, Gouged these chasms round their fretted sockets?
痛苦的侵襲減緩了驚慌 卻又在腐爛的牙槽周圍鑿開創口
Ever from their hair and through their hand palms Misery swelters. Surely
即便撫摸他們的發或者掌心 也會痛苦的過度緊張
we have perished Sleeping, and walk hell; but who these hellish?
我們心安理得在沉睡中毀滅腐爛 步向地獄 但是這些在人間煉獄中人們到底是誰
These are men whose minds the Dead have ravished. Memory
精神已被死神奪走
ingers in their hair of murders, Multitudinous murders they once
記憶指向毛骨悚然的兇殺 他們曾目睹的各種各樣的兇殺
witnessed. Wading sloughs of flesh these helpless wander, Treading blood
是無助的人們 在肉慾的泥沼中跋涉迷失了方向 踐踏從肺臟湧出的鮮血
from lungs that had loved laughter. Always they must see these things and
而曾經湧出的卻是爽快笑聲 總是無法逃避這些畫面和聲音:
hear them, Batter of guns and shatter of flying muscles, Carnage
槍炮射擊 飛揚的肌肉碎片 無與倫比的血腥殘殺
incomparable and human squander Rucked too thick for these men's
人類浪費著 弄皺解救他們的最厚的希望
extrication. Therefore still their eyeballs shrink tormented Back into their brains,
於是他們的瞳孔依舊畏縮 痛苦繼續折磨他們的腦髓
because on their sense Sunlight seems a bloodsmear; night comes blood-
因為他們覺得陽光像塗抹的血跡 黑夜像血潮一樣湧入
black; Dawn breaks open like a wound that bleeds afresh -- Thus their
黎明的曙光像再度流血的傷口 這就是他們的腦袋裡裝著的
heads wear this hilarious, hideous, Awful falseness of set-smiling corpses.
一些歡鬧的 駭人聽聞的 極度虛偽的 帶著固定笑容的屍體
Thus their hands are plucking at each other; Picking at the rope-knouts
這就是他們的雙手為彼此採摘的 撿起抽打他們的皮鞭
of their scourging; Snatching after us who smote them, brother, Pawing us
於我們嘲笑過後才能獲取的他們 笨拙的觸摸我們帶來的戰爭和瘋癲
who dealt them war and madness.
卻始終視我們作兄弟
(此處翻譯引用豆瓣網友譯版)
這首詩可以說是我與那些一同從這次災難性的科考行動中僥倖歸來的同儕們的寫照。而既然我們不因為士兵們精神崩潰而懷疑戰爭的真實性,我希望大家也不要就此懷疑我的記錄的準確性,儘管這段經歷無疑一度將我徹底擊垮。
II
科考隊由波士頓大學牽頭成立,計劃中毫無疑問至少有部分營造宣傳效果的想法。這次行動的主要動因是1937年秋天以來在街頭小報和坊間傳言中愈發離奇的那個故事,聲稱南極大陸附近,別林斯高晉海中發現了一座無名小島。這些報告——沒有任何經得起推敲的信源,以至於大學裡的部分學者私下裡認為這是徹頭徹尾的編造——從粗略描繪了一塊形狀古怪的未知陸地到細節有鼻子有眼的古老石質建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稍晚出現的一張——說真的你說那上面是什麼都行——模糊照片更進一步激發了公眾的想象力。
真希望我能改變過去,改變這悲劇故事的開端。雖然我們出發前做了一些調研,但給我們下達的任務還是“去大概看看就行”。畢竟像這樣的哪怕任務失敗行動本身也算有價值的機會可不好找,而像這樣的探索活動也要通過檯面下的小把戲來推進也可以說是現代科學的一環了。
不過要是說我自己心裡也想著隨便看看就行就太虛偽了。如你所見,我是個語言學者,就像字面意思,熱愛語言文字的人。我鍾情於所有故事、神話、詩歌,一言以蔽之,所有人類思想的結晶,至少那時候我相信是這樣。也許真正適合我的標籤是浪漫主義者,在人類科技和工業上沒花過多少時間的那種。
正是內心的這樣一種浪漫主義驅使我加入了這支科考隊。我曾經就每隔一段時間有關“失落的世界”——亞特蘭蒂斯,穆,阿加莎,冷原,諸如此類——的幻想就會以從典型的“考古發現”到所謂的神智學發現(某種程度上頗具爭議)再到發表在低俗刊物上的庸俗故事的形式捲土重來的現象寫過幾篇文章。當時我覺得加入科考隊走這麼一趟應該可以讓我要麼寫一篇關於真正的失落文明的文章,要麼——我覺得可能性遙遙領先——再寫一篇文章討論一下我們即使在現代科學已經逐漸揭開蒙在過去的發現上的神秘面紗時還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沉迷這種神話構想是不是有什麼奇妙的心理學動因。
科考隊的帶頭人是錢伯斯教授,一位和藹的地質學者,經常為異乎尋常的研究熱情所攫。其他值得一提的成員包括埃莫森教授,志在調查南極獨有化石樣本的大嗓門生物學家;約翰遜教授,嚴厲而可敬的物理學家,還有西科洛夫斯基,安靜的俄裔地理學家。我們搭乘內燃機船龐都司號,她曾是條捕鯨船,有一位惹人煩的貪心船長名喚崔曼。我從第一眼就不喜歡他。船上還有幾名水手,幾位助教,以及理所當然的,幾位志願參與以期得到教授賞識的蠢學生。
你可能也知道,不止在不少大學裡,還有很多人的學術生涯中都存在著一種盤踞在人文學科與理工學科之間堪稱幼稚的對立。對他們而言,我們的作品只是毫無意義的嘰裡咕嚕,而在我們看來,他們的工作粗疏淺薄,沒有重視真正重要的東西——人類的靈魂。而我們船上所有人,大概除了西科洛夫斯基,都多多少少受了這種對立的影響。結果之一就是我把旅途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在我自己的艙室裡,研讀一本關於那些有航海經歷的偉大作者的書。此書在梅爾維爾和與他同時代的批評家們對他和他的作品的不公平對待上著墨甚多。說老實話我的艙室和我在大學裡的小辦公室區別不大,所以儘管我們一天天遠離人類社會和文明,但我卻產生了我的生活毫無變化的錯覺。只有當那些大到足以在上面興建城市的冰山緩緩漂過我的窗口時,我才會產生已經把我所熟知的生活甩在身後的實感。
III
鑑於各路報道中關於島嶼的具體位置往好聽了說也只能叫含混其詞,我們只得按照西科洛夫斯基精心設計的一套模式在海面上逡巡搜索,對我來說,這套模式的細節和精妙之處都不甚了了。總之,如此度日卻無所得讓船上所有人的火氣都漸漸積累了起來,最終在埃莫森和一名水手之間爆發出了一場激烈的鬥毆。那水手肯定是從埃莫森的教育水平和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癖好把他認作了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學者,然而對他來講這推斷蠢得到了家。埃莫森成長在西弗吉尼亞一個貧窮的煤礦工人家庭,而儘管他如今學養深厚談吐有禮,打起架來卻不遜色於職業拳手。可以說最後的結局對水手來說相當不友好,不過,這倒是讓埃莫森在剩下的船員——尤其是相當厭惡捱揍的水手欺下媚上行止的那些——中贏得了極大的好感。我得承認我多少有點嫉妒,儘管埃莫森表現出的那種純粹的美國式的活力令我內心孤僻的一面頗有抗拒,但我心中浪漫主義的一側卻對其嚮往有加。
我之所以寫下這些細節,是為了準確描繪當我們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那座島時的精神狀態。誠然,我們不能說是士氣高漲,但也絕非如我聽到的某些傳言中一般迷失方向,飢腸轆轆,甚至身處瘋狂的邊緣。非要說的話,就在我們發現那座島的一瞬間,一陣純粹的狂喜就席捲了整艘船,讓每個人的情緒都急遽振奮了起來。
最先發現島嶼的人是錢伯斯,這也不奇怪,本來他就是最堅定相信島嶼存在的人,也是花了最多時間在甲板上或是從舷窗向外瞭望的人。他當時一頭撞進了船艙中我們打算一起吃早餐的人堆裡,開始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當我們終於搞清楚他在說什麼時,立刻都跟著他衝回到了甲板上。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搞錯了,而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個特大號的冰山,但隨後錢伯斯指出了看似岩石峭壁的部分,以及他認為可能是建築物的東西時,西科洛夫斯基同意了他的觀點,而這讓我們動搖了起來。而錢伯斯命令崔曼將航向指向那座島嶼。
隨著我們逐漸駛近,人們變得愈發興奮。因為越來越多的細節表明錢伯斯是對的。這座島嶼不存在於我們手中任何一幅地圖上,而它也明顯不是一座冰山。我們看到的那些峭壁頂部的筆直線條究竟是天然形成的還是人工建築結構現在還不明朗,不過這些問題的答案很快都會得到揭曉。要抵達島嶼並找到合適的下錨點應該還要花上點時間,不過我們都已經休息充分,天色也尚處極晝,所以我們立刻開始為第一次登陸作準備。
IV
島嶼四周環繞著高聳的峭壁和洶湧的暗流,所以當心癢難耐的我們最終找到一處面積不小但地勢良好的避風港下錨時,又已經是幾個小時過去了;埃莫森甚至開玩笑說錢伯斯馬上就要跳下去直接游到島上了。停泊流程一結束,早已準備好的小組——包括我,錢伯斯,埃莫森、西科洛夫斯基、五個還是六個水手和兩個我不記得名字的年輕學生——就帶著一批科研器材、攀巖設備、補給品和帳篷,划著幾艘小木船向陸地進發了。
陡峭的懸崖呈現出奇異的暗色,顏色略似於深灰但我很難準確描繪,而我們拍下的照片也無法正確顯影;懸崖下則延展出粗糲卵石鋪就的石灘。值得注意的是,這片灘塗似乎完全沒有生命跡象,即使那些在南極也能茁壯成長的生物在這裡也難覓影蹤。但是隨著我們逐漸靠近島嶼,我們意識到之前認為是大量岸邊浮冰的白色斑點與色塊,實際上全都是生物的骨骸。船頭剛一觸岸,埃莫森就如同炮彈般蹦了出去,而錢伯斯也不遑多讓。前者一頭衝向了最近的骸骨而後者則徑直奔向峭壁去檢查那些暴露在外的岩石,畢竟他是幾篇關於地層結構領域權威論述的作者。恰好就是那種我覺得考察方向完全與人類本質無關因而價值有限的研究。
一同登岸的其他人也相差不多,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專業領域中,一時間只有我抬頭向上望去,而我看到的東西將我牢牢釘在了原地,被某種從我們的古老先祖遺傳下來的恐怖預感所攫而寒戰不止。
這時,埃莫森開始大嚷起島上發現的這些骨骸是何等的不同尋常,完全發自內心無法壓抑的激動和興奮甚至讓他無心像平日在大學裡一樣剋制自己的家鄉口音。這些動物主要是海豹和企鵝,他聲稱,不過是某種從未有人發現的種類。尤為奇怪的是,這些骨骼幾乎無法彼此匹配,每一具骸骨都有某種顯而易見的獨特特徵,就好像這裡每一具骷髏都是一個特別的物種留在此地的唯一樣本一樣。更莫名的是,許多骨骼樣本上的特殊形狀甚至很難給出合理的解釋。“某個地方的所有生物全都發生了嚴重的畸形”這種事真的可能發生嗎?如果確實如此,又是什麼樣的原因導致了這一切呢?
與此同時,錢伯斯顯得既興奮又迷惑。這裡的石頭,他以一種大惑不解的表情宣稱,與他所見過的任何樣本都大不相同,充滿了他從未見過的化石和生物遺骸。他請求埃莫森幫忙鑑定一下,但埃莫森恰好注意到了我緊盯著懸崖上沿,就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下一刻,他也定在了原地。這樣的景象理所應當地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懸崖上。
我們之前在遠處看到的筆直線條,登陸後所有人都在激動中一時忘記了的那些,顯然是人工的——那是堵牆。
V
奇怪的化石和畸形的骨骼看起來一下子就不那麼重要了,在這裡,在地球上這個過去一千年間都無人涉足,即使以如今的技術也只有少數勇士敢於來訪的偏僻角落裡,矗立著一座如此宏偉,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個古代的偉大文明心生嫉妒的要塞。誰建造了這裡?為什麼?儘管設計上的某些元素讓我第一時間聯想到了埃及、中國和瑪雅等幾個互不相干的文明,但即使只看一眼也足以讓我確定這座建築並不屬於這些文明中的任何一個。
在場的所有人無不感到深深的敬畏,而我,還感受到了一種無以言表的恐懼。我心裡一時無所適從,一面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堵高牆的另一面是什麼,而另一面的我只想有多快跑多快有多遠跑多遠離開這鬼地方。也許我真的會逃跑,又或者我會永遠在內心衝突中動彈不得——如果不是西科洛夫斯基突然指向峭壁的東側,在那裡,在奇怪的暗色岩石之中,鑿出了一道臺階。
原本的計劃是在海灘上建立起基礎的營地之後謹慎攀登峭壁並向內陸逐漸前進,但這道臺階的出現徹底打亂了計劃。埃莫森想要立刻攀登臺階向上進發,錢伯斯則想要留在海灘上做進一步的勘察。西科洛夫斯基對爭論自外其中,我很好奇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被那種不明的原初恐懼所攫。最終,大家達成協議由埃莫森和我,再帶上一個學生和兩個水手爬上臺階去“瞄一眼”。埃莫森發誓他絕對不會幹什麼多餘的事情,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多虧心。
我們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儘管這些臺階雖然開鑿於已不可考的古老年代,現在看起來卻仍處於近乎完好無損的狀態。這花了不少時間,臺階委實高的嚇人,按說我從沒犯過恐高症,但在攀登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象從石階上跌落下去命喪當場的恐怖景象,甚至時至今日當時的幻想還不時回來糾纏我的夢境。不過好在和我的夢境不同,我們的攀登有驚無險,抵達崖壁頂端之前沒有發生任何不幸事件。
石階徑直通向高牆底部,而後者是由足以使金字塔羞於示人的巨大石磚砌就。怎麼可能會有古代文明能修築如此宏偉的建築,尤其是還在如此偏僻而荒涼之處?這個疑問著實令人迷惑而不安。
在前方,另一組臺階沿著高牆修了上去,我們得以繼續攀登,偶爾向下望一眼看看沙灘上的人們修築營地。他們看起來比實際距離還要遠,就好像我們正在逐漸爬升進入另一個世界。但是,一直到我們爬到了這條路的最後一段,得以越過高牆眺望島內的寬廣平原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地感到身處異界。
VI
被我們千辛萬苦爬上來的城牆所環繞著的是一座巨大的廢城,其中充斥著宏偉建築的殘骸和半頹的塑像。即使都是廢墟遺蹟,也能看出這些建築曾經之宏偉華麗足以匹敵人類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造物。我發現自己大氣都不敢喘,還唸誦著雪萊的詩歌:
我遇見一位來自古國的旅人
他說:有兩條巨大的石腿
半掩於沙漠之間
近旁的沙土中,有一張破碎的石臉
抿著嘴,蹙著眉,面孔依舊威嚴
想那雕刻者,必定深諳其人情感
那神態還留在石頭上
而斯人已逝,化作塵煙
看那石座上刻著字句:
“我是萬王之王,奧茲曼斯迪亞斯
功業蓋物,強者折服”
此外,蕩然無物
廢墟四周,唯餘黃沙莽莽
寂寞荒涼,伸展四方
(此處翻譯引用楊絳先生譯版)
這座廢城具備與那堵高牆相近但是表現得更加鮮明的特徵,就是第一眼看上去非常熟悉但是仔細觀察又會覺得完全陌生的建築特徵,究竟是什麼樣的古人築起瞭如此奇觀?我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已經走進了神話的領域,而最有可能的答案是——這座城市由傳說中強大的獨眼巨人建造,所用的石磚則由成群的天馬馱載。此情此景甚至讓神話都顯得不足以媲美,因為這座城顯然要比人類的神話還久遠得多。
埃莫森想要走近去仔細看看,當時已經被好奇心所驅策的我當然不可能拒絕。埃莫森帶上那名學生,他們要去探查一座貌似是神廟的建築,或者說,至少那座看上去起碼有三層高,入口處環繞著石柱的建築讓我們聯想到神廟。西科洛夫斯基和我則前去觀察一座傾頹的雕塑(譯者注:這裡懷疑是原作者混淆了,前文提到的兩個水手不見蹤影,西科洛夫斯基反而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那玩意兒光底座就差不多有龐都司號那麼大。
雕像僅有雙腳部分尚且保存完好,還站在底座上,其餘部分已經向後倒去,摔得四分五裂。還砸壞了幾座建築。從外觀上來看這些事情應該已經發生在很多年前,但是在這樣一片萬年冰封的土地這種事也很難說。雕像的底座寫有一段長長的銘文,可以說我同意埃莫森繼續向前探索的提議就是為了找到這種東西,我早就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個古代文明寫起東西來是什麼樣子了。
我花了點時間盯著那些銘文,同時西科洛夫斯基試圖根據地上那些碎片來重建雕塑的樣子。當我陷於長考時,他抱著他的速寫本走來走去,不時記些筆記。
在這裡我得稍微解釋一下,不是所有文獻學者都是語言學家,也不是所有語言學家都是外語通,不過對我來講正好的是,出於對遠古文明傳說的強烈興趣,我在學習人們已知的幾門最古老的語言上著實下過幾年苦功,主要是為了直接閱讀那些神話傳說的原始文本而不必忍受翻譯過程中難免的曲解和意象失真。
當然這個底座上銘刻的文字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門古語,但是這東西看起來像是“所有”古語。我甚至在夢裡都想不到會發現這種東西,但它就這樣在我眼前化作了現實。這種“原初之語”正是所有人類語言之間失落的那個連接點,跨越了不同大陸幾千年時光的不同語言之間那個共同的“根”,這裡也是“第一種文字”的原點,第一種語言,第一種文字,我所視若珍寶的一切在這裡打下了基礎。缺少我這樣的專業知識的人甚至可能無法理解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但我甚至可以閱讀這些文字。
我的冥想被拿著完成了的雕塑草圖的西科洛夫斯基打斷了,他盯著自己畫的草圖,面如死灰。我一時沒搞清楚,因為那草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拿著某種手杖的人的蹩腳而扭曲的肖像。西科洛夫斯基是個頗具天賦的畫師,他怎麼會畫出來這麼一個頭顱拉長變形,雙臂長的離譜,最重要的是軀幹壓根不似人形的玩意兒?從雙腳的雕刻方式判斷,這座雕塑應該是寫實風格,而非基拉迪克藝術作品中常見的那種抽象神話雕塑形象。難不成這個可憐的傢伙被我們都能感到的那種莫名恐懼嚇到感官失調了不成?
我又看了西科洛夫斯基一眼,那雙眼睛裡的神光不可能屬於一個喪失了理智的可悲靈魂。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個我的潛意識一直明顯在壓制著的可憎設想擺脫了控制,從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我扭過頭去緊緊盯著散落的雕塑碎片,渾身顫抖不止。不,我心裡不停強調,這不可能,這些一定是人,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不然還能是什麼!
大概是冒出了相同的念頭,被相同的迫切感推動,我和西科洛夫斯基不約而同地跑了起來,像是將溺之人渴求空氣一樣搜尋著另一尊完整的雕像。最終我們找到了一座已經傾倒但尚且完整的塑像。從後面看起來,它除了尺寸委實非比尋常之外和你在任何一個考古發掘現場能找到的東西沒什麼兩樣,但當我們轉過去看到正面的時候,西科洛夫斯基尖叫了起來——也有可能尖叫的其實是我。這確實是人的塑像,但並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當然,這個族群應該也是人屬生物,但和現代人類絕對渺不相涉。
VII
我們倆勉強恢復語言能力之前,腦海裡呼嘯著湧過了不知多少問題,但是那個可能有能力回答其中一部份的人偏偏此時找不到了。無論是埃莫森本人還是他帶著的幾個學生都沒有回應我們的呼喚,儘管此地萬籟俱寂,而我們的聲音在這座墓碑之城中來回激盪。我們進入了他們之前前往的神廟,心裡想著可能是這裡的厚牆阻隔了我們的聲音,結果看起來他們好像壓根就沒來過這裡。
神廟的牆壁上繪有應該是記載了這個類人物種的歷史的壁畫,附帶著大量用那種我們傳承自他們的“原初文字”寫就的說明。我很想仔細研讀,畢竟這大概是本世紀以來最重要的文化發現——假如不是有史以來的話。但是我和西科洛夫斯基對我們同僚行事之“循規蹈矩”確實已經頗感憂心了。在神廟後部,陰影最深的地方,我們找到了深不見底的水池,裡面裝滿了沒有結冰的水,水面上方則飄動著一層莫名其妙的稀薄霧氣。這東西讓我們直覺上就感到很不安,感覺與之前看到城牆的時候有些類似。我們儘量鼓足勇氣向深處探索,在池邊的石頭上找到了高度疑似埃莫森的圍巾的碎布,還有些其他東西,可能也是些織物殘片,漂在晦暗的水面上。在環繞水池的光滑岩石上,還能看到一枚單獨的潮溼腳印,就好像是哪個人在水邊猶豫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時西科洛夫斯基腦子裡縈繞不去的是什麼樣的詭異幻象,我也不知道他是跟我想象到了類似的恐怖景象,抑或只是想讓已經有點滑向癲狂的大腦恢復控制,總之我們都同意儘快折返是我們最後的選擇。我們步履匆忙,其實並不是很清楚彼此到底在恐懼什麼,但顯然都希望儘快安全地返回其他人類身邊。
隨著我們逐漸沿臺階向下,錢伯斯焦躁到語無倫次的嚷嚷聲逐漸傳到了我們耳朵裡,能聽到他的聲音重複得最多的一個詞也是過去幾個小時裡我想到的次數最多的一個詞,“不可能”。當然他說的不是上面那座死寂之城,而是乍看上去普通平凡的多的東西:石頭。他平時聲音裡那種洋溢著熱情的暖意已經被某種只差一步就要徹底瘋癲的歇斯底里所取代。當我們最終回到營地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一遍一遍詢問埃莫森跑到哪裡去了。我一開始試圖回答,但他現在的耐心和精神狀態都不足以讓他聽完一大段複雜的解釋。“這裡的銥太多了!”他一直在嚷嚷,“這地方的銥不管怎麼說都太多了!”而且他認不出這裡的化石,一樣都認不出來,他需要我們的生物學家來告訴他他錯了。
最終是約翰遜,這位說老實話我不太熟悉的嚴厲的物理學家設法讓大家都冷靜了下來。他從船上趕來,高聲宣佈我們現在表現得更像失心瘋了的野蠻人,而不是訓練有素的科學家。老實說這話說的就太傷人了,但至少出於維護自尊,我們開始試圖把恐懼甩開,冷靜下來互相探討。錢伯斯仔細斟酌了一番措辭之後聲稱,他認為我們現在所處的這片土地並非地球原有的,而應該是在一次久遠的天體對撞後留在我們星球上的。當被問到這次事件發生於何時時,他估算的結果是至少兩百五十萬年前,大概上新世時期。
這時我開始發言,在西科洛夫斯基的協助下儘可能清楚地描述了我們的發現。其他人顯然都對我們做出的修築這座廢棄古城的是某種類人物種的結論感到難以接受,他們也不怎麼能理解我們兩個在神廟裡感受到的恐懼感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得承認,回到燦爛的陽光下,身邊環繞著朋友和同僚,連我自己也很難清楚地回憶起那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們的同伴們只是在廢墟某處迷了路,也許我們觀察到的只是我們的想象力跟我們開的玩笑。西科洛夫斯基看起來也不像之前那麼確定了。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致同意,找到走散的埃莫森還有那幾個學生是我們現在最優先要解決的。又有一部分人從船上來到岸上之後,我們決定派出大概十二個人返回廢棄古城去尋找我們的同伴,當我們再次拾級而上時我們心中還充滿決心,意志堅定。但當我們真的站上城牆之上的時候,沉默籠罩了這個小隊。我以前聽過人們在埃及金字塔、雅典帕臺農神廟或是古羅馬競技場前被敬畏感壓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而我們眼前這座古城不管是規模還是年代都令這些古蹟相形見絀。況且,儘管在形式上有諸多不同,這座城市某種程度上恰恰契合了後來希臘-羅馬時代最好的那些作品中高貴莊嚴而美好的一面,要知道,那些可是我心目中人類創造出的最接近理想中的美好的造物了。
這一次,是一位水手用一句頗具創造力的汙言穢語將我們從莫名的精神狀態中拉了出來,具體內容我不想在此複述,但我們當時鬨然大笑,而且時至今日我仍為那一刻對他心懷感激。真希望我能記得他的名字,就像我希望我能記得那個和埃莫森一起走散的學生的名字一樣。如果讀到這些文字的人中有人能接觸到科考隊的檔案文件的話,我請求您能將這些人的名字告知於我,畢竟能在心中時刻銘記他們的名字無疑會給我的內心帶來些許寧靜。
我們分成半打人的小組來儘可能仔細搜索這座死城,西科洛夫斯基和一位助教開始沿城牆走動,打算繪製一幅地圖。我本人,約翰遜,錢伯斯,還有之前那個長於咒罵的水手一起回到了那座疑似神廟的建築中,水池上方的迷霧已經消散,一同不見的還有水面上的漂浮物。岸邊的腳印也已經幹掉,但是埃莫森的圍巾還在原處。證明我們之前所見並不是幻覺——起碼不完全是。水手走到水池邊,直接把手插進了水裡,我本想制止,但一方面他動作太快,另一方面我自己也不是很確定要說什麼。不過,他將手抽出來之後只是說水池又深又冷,如果埃莫森真是不知怎麼淹死在了這下面,我們需要幾件潛水服才能把他弄出來。
VIII
猛烈的風暴突然來襲,迫使我們就近尋找避難所躲避。對我們而言,就是說目前必須躲在神廟裡。氣溫開始劇烈下降,但我們除了等待無事可做。
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我開始試著參考牆上那些畫風抽象但細節驚人豐富的壁畫來草譯附帶的銘文。我的發現令我感到發自肺腑的不安。在這裡,我會盡力複述我當時的發現,但我希望能有語言學者組成的專門小組能夠就我拍下的照片進行更詳細精確的翻譯。我本人會很高興對此類項目做出任何力所能及的協助。
這故事由遠古的文字寫就,和壁畫一起講述了一個遠在現代人類文明之前崛起,發祥於一個如今已在大海中失落的大陸的古老文明。與我們類似,他們起源於更原始的生命形式,沿著進化之樹掙扎著向上攀登,從居住在山洞裡的猿類生物,逐漸成長為居住在原始村落裡的開化物種,最初的村莊很快演變成小鎮,緊隨而來的是城市。他們極為看重精神文明的發展,對他們而言,這包含了科學和藝術。當他們開始探索其他大陸時,他們也發現了更多相對原始的早期人類。在這裡,他們描述了十二個物種。我不由得又一次懷念起埃莫森的專業能力。而對古人類學略有涉獵的錢伯斯指出,其中一幅壁畫描繪的物種看起來應該是能人,我們的早期祖先之一。
這些原始人類的發現在上古文明的社會中引發了劇烈的爭端,最終形成了兩派觀點,其中一方認為應該對他們直接加以征服,另一派則認為這些也是智慧生物,理應得到自由。爭論最終演變成了殘酷的內戰,反對帝國主義的一方成為了勝利者。許多城市化為廢墟,數以百萬計的人死於非命,而整片大陸上的基礎設施都由於戰火而處於災難性的失能狀態。
如果不是一顆見所未見的星星出現在天空中,一切也許還有轉機。看來這個古代文明在天文學領域學識匪淺,他們認為這顆星星不像是其他恆星一樣穩定發光穩定運行,相反,這個天體呈現出的行為更像是在太空中往來穿梭的行星。他們的科學家,藉助於與我們現在所用相類似的設備,計算出了這個行星與其他行星迥然不同的運行軌道。在這裡約翰遜幫了我一把,因為我對自然科學的學識儲備委實令人遺憾。目前我們已知的所有行星,包括最近發現的冥王星,都在同一個平面上環繞太陽運動。但科學家很多年來就在懷疑有一顆在海王星軌道之外的行星存在,沿一條與黃道面垂直的軌道運轉,這條橢圓形軌道會將它一直帶到太陽系中最偏僻的角落,每數千年才會從冰冷黑暗的虛空中返回一次。
古代文明發現的顯然正是這顆行星,他們將其命名為——如果我沒有搞錯讀音的話——猶格斯星。他們還發現這顆行星運行軌道非常特殊,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才會運行到與太陽近到足以發生更強烈作用的距離。然而那一年發生的就是這樣的情況,當猶格斯星運行到近日點時,一片碎片從上面脫落下來,徑直飛向了地球。
天地衝撞帶來的災害是毀滅性的,如山脈般高聳的巨浪吞噬了遠古文明大片家園。即便如此,如果有時間喘息的話遠古文明也許還有機會重新振作。但是某些東西隨著碎片從猶格斯星來到了地球。起初,它表現為某種持續增殖的類真菌生物。這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種東西,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事情開始逐漸變化,首先是有人發現了詭異的迷霧,隨後目擊到的是從未見過的龐然巨獸。帝國主義派系,在戰爭中失敗但並沒有完全滅亡的那些,抓住了這次機會,聲稱猶格斯星乃是眾神的家園,而從蒼穹彼端墜落的隕星正是對他們行差踏錯的警告。有些人還將這個理論進一步引申,聲稱天上諸神為人類送來了昇華的契機,督促人類超越此刻甚至不能征服那些原始種族的可悲存在。他們欣然接受了這種變化,隨後轉化成了向同胞們掀起浩劫的可憎之物。
隨之而來的是遠古文明面臨的終極之戰,期間那些最優秀,最睿智的人們找到了遏制這種外星感染的方法。但是勝利的代價如許高昂,難以想象。通過某種我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要徹底翻譯他們使用的科學術語需要多得多的時間——他們開發了某種對病毒的反制手段,某種毒劑。
我們稱呼這座城市為墓碑之城本是由於它的詭異和空虛,但是沒想到我們起的名字比我們想象到的還準確!這裡是遠古種族最後的紀念碑,他們對勝利的慶祝和對未來的警示凝結於此。最終,他們摧毀了自己,給了地球上其他物種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IX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別的事情變糟的時候也差不多。起碼我們那天遇到的是這樣。風暴漸弱時,還在思考一些關於這些遠古文明留下的信息的事情的我聽到了某種滴答聲。其他人都睡得很沉,因為在他們意識到正身處南極洲極晝之前維持清醒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既然當時我是唯一一個清醒的,那我想後來的大部分責任都應該由我揹負。但那時我只是將那聲音拋諸腦後,心裡想著大概是風暴帶來的什麼聲音。
埃莫森和跟他一起失蹤的學生從水裡冒了出來,但已經不是他們曾經的樣子了。我只來得及瞥到那個學生抓住了錢伯斯,把他拖進了水裡;然而,我還是敢以我珍惜的一切發誓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變成了某種面目可憎的類魚生物,其畸形之嚴重令人難以相信這鬼東西居然還能活著。埃莫森衝進那些睡著的人們之間時我看的更清楚了些,他的手臂已經不具人形,轉而變成了某種鉗爪,和一隻特大號的螃蟹可以說沒什麼兩樣,而他的皮膚也在發生某種令人作嘔的變化。
那些睡夢中的可憐人就像紙做的一樣被埃莫森撕開,我敢說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血。只有約翰遜逃過一劫,因為他比其他人睡得離水池更遠一些。當埃莫森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差不多是該去找上帝報到的時候了。但當他朝我走來時,埃莫森猶豫了一下,那一瞬間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人性的閃光。跑,他只對我說了這麼一個字。我也不需要誰再重複一遍,拔腿就跑的時候只來得及帶上一卷膠片。
約翰遜和我邊逃邊大聲尖叫試圖向其他人示警,而失去了最後一絲人性的埃莫森緊追不捨。西科洛夫斯基在中途和我們匯合了,他也在逃離某個怪異生物的追趕,那玩意兒看起來好像之前是他的助手。我們徑直衝向那道能帶我們回到海灘的階梯,但當我們抵達石牆頂端的時候遇到了新的障礙,我之前打發回船上去取潛水服的那個水手,他手裡倒是還拿著潛水服,但是他的手已經不能說是手了,變成了某種扭曲怪異的器官。
有那麼一瞬間,我是真的很好奇那個水池下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們去發現,我覺得這應該是我此生的最後一個念頭了。但是約翰遜做出了我會永遠銘記的舉動,他一頭撞向了那個攔路的生物。我不知道和那個生物一同跌落百丈長天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我想應該是在的。他就是那種人,嚴厲果敢,勇於獻身,把必要的事情永遠放在自己的慾望之前。一如那些早已消逝的人類(雖然與我們不同,但他們無疑是人類)。
更多怪異生物加入了對我們的追逐,其中大多數看起來跟我最開始見到的那個魚形怪物一樣嚴重畸形。跑過海灘上那些骨殖的時候,我意識到這些東西的成因應該和那些怪物類似,一部分來自感染的後遺症,一部分來自於毒劑的副作用。這些東西,大概除了埃莫森,都遠遠比不上摧毀了古代文明的那些傢伙,但是摧毀我們還是綽綽有餘了,所以除了奪路狂奔我們別無選擇。
我很希望這段故事到此為止,不過還是有件事我得說明一下,畢竟和我講述的內容的可靠性息息相關。當西科洛夫斯基和我最終回到船上的時候,我們驚恐地發現島上其實還有至少三個倖存者,兩個水手和一名助手的身影出現在了城牆頂端,邊朝我們揮手大喊邊用我們之前帶去的一些裝備當作防身武器擊退怪物的進攻。我告訴崔曼船長這些人還有活下來的機會,先不要出發,給他們點時間。但崔曼,沒有絲毫其他人在這趟地獄之路中展現出的高貴人性,操縱著船隻掉頭離開。當我意識到他在幹什麼的時候——我聽到那些人一邊奮力向臺階下面推進一邊大聲尖叫的時候,我的理智終於崩斷了線。如今回憶起來,當時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我的意識離開了身體,在旁邊圍觀一個不相干的人做的一樣。我抓住了崔曼的頭,狠狠地撞在舵輪上,用力過大以至於我大概聽到了他頭骨開裂地聲音。我大概重複了幾次,直到崔曼不再掙扎動彈,而我記憶中出現的下一件事就是躺在療養院裡。
X
請允許我最後提起一點,在神廟裡我看到的最後一張壁畫,旁邊註明了他們最終為何選擇犧牲了自己的那張,上面是一個在我們自己的神話傳說中很常見的形象,無疑是來自於與上古先民們久已遺忘的接觸——是一隻鳳凰,浴火重生的鳳凰。當他們做出最後那個幾乎不可能的決定之時,他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他們不希望其他生物也落得同樣下場。他們知道自己的文明難逃厄運,但他們不希望所有文明都走上這條末路。他們血戰不退,確保了我們的自由,他們埋骨於斯,使我們有機會繁榮生髮。他們相信人類精神的價值寓於藝術和科學之中,他們也希望我們能繼承他們的遺產,繼續前行。
現在,地球上只剩下一個人類種族了,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了,也沒有其他人會來捍衛人類的精神了。但是猶格斯星還在那,在黑暗中虎視眈眈,而我們自己行星的冰層下面也還埋藏著那些恐怖之物。那些東西終究會回來,而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有所準備。我們必須儘可能提高科技和生產力水平,我們必須大力投入科研,以瞭解這些威脅究竟應該如何應對。我們也不能忽略人類精神的另外一面,我們必須充分擁抱人性,以其無限的豐富與美好。當黑暗捲土重來的時候,我們會需要這些的。
得到許多,未知的也多啊;
雖然力量已不如當初
已遠非昔日改天換地的雄姿,
但我們仍然活著。
英雄的心,儘管受到時間和命運的消磨
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
奮鬥、追求、尋找,永不退縮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勳爵
(此處採用何功傑譯本)
【西梅斯的筆記;這一時期流傳的諸多文本確實揭示了二十世紀早期廣為流傳的傳說和古老得多的時代的歷史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在數不清的文本中,這篇文檔恐怕是信息最為翔實的一篇。很明顯,隨著當時打字機的興起和打印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大眾幻想文學得以走上歷史舞臺,那些故事和這篇文章一樣,偶爾確能和真相擦肩而過。至於分辨哪些文字背後有真實情況支撐哪些沒有,這確實是樁麻煩事。可以肯定地說,那個時期的一些作者正是受了此類文檔和日誌的啟發,建立了他們自己的關於外星入侵,突變體,上古文明或是其他什麼主題的幻想世界。我們的精神世界固然因此變得更加多姿多彩了,但是也讓這些豐富幻想背後的真實變得愈發撲朔迷離。我大概還收集了一打主題與這篇相類似的文檔,其中每一篇都似乎能提供更多細節,但因為無法確定其真實性而未在此收錄。只有這篇文檔我能擔保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