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的皮,彌留的影
莫尼特
“莫尼特長著黑色頭髮,長期未打理很是髒亂,他有著一雙黃色的眼睛,梭型瞳孔,深深的陷進眼眶裡,眼睛原來的美麗已經很難看見。精緻的五官帶著稚氣,但因為營養不良,皮膚蒼白且泛黃。”
——媽媽,媽媽,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唉,我們只能來這了,你爸死於礦石病後,我們又沒有錢,只能跟這些感染者擠在一起。
——媽媽,媽媽,我們為什麼要帶手套和圍巾?外面熱著吶。
別讓太多人知道我們是安努拉,他們害怕著我們呢,唉,但窮人都是一個樣。
——媽媽,媽媽,你為什麼要給叔叔寫信?
啊,因為我們沒錢使用公共電話,要找他幫忙只能靠寫信了,但他一直在搬家,一封信都沒寄到……
——媽媽,媽媽,他們為什麼要搶走我的東西?
嗯嗯……他們這是在欺負你了,你也真是的,你又弄得這麼破,沒衣服給你換了,下次要別想被欺負就打回去,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定要保護好。
好了,好了,快去看著你的妹妹露西婭和弟弟蘭德爾。
——媽媽,媽媽,那個金色頭髮的安努拉女孩叫什麼名字啊?
唉,唉,別問了,她叫安赫拉•布洛斯,跟我們一起來的,是你爸爸朋友的女兒。唉,她家也慘著啊……
——媽媽,媽媽……
什麼什麼啊,怎麼問這麼多啊?
我忘記我的名字了……
啊,怎麼回事啊?你叫莫尼特啊。
還有,媽媽,我把那些人都打跑了,他們東西都被我拿了!
嗯……
凱莉·尤佳拉忙著去搶救被蘭德爾打翻的沿桌餐具,一時糊塗為大兒子取了個新名字。
那陣惡風從卡茲戴爾的西南部湧入,在刮過幾座早已變為廢墟的城市、飽受鹽析的教堂後仍然勢頭未減,呼嘯著刮過西邊荒漠上的一座灘宿者營地,這座灘宿者營地,與卡茲戴爾其他千千萬萬作由貧窮的感染者組成的灘宿者營地別無二致。坐在門口臺階上的莫尼特從中聞到了那來自營地南部集市的臭魚爛蝦味、飽受歷代貴族汗水的漬洗皮革上的麝香,還有野花在風中灑出的花粉。莫尼特覺得這股氣味是如此的熟悉,在自己的身上也能發現這種味道。
莫尼特的父親卡洛斯•尤佳拉富有樂天的冒險精神,在十幾年前一個讓人窒息的炎熱下午中,無意間嗅出空氣中的那麼幾絲思念,褪色的不同種族的冒險家畫像上幾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便斷然決定要離開那個處於伊比利亞少數叢林中,與世隔絕的安努拉的城鎮——卡里都。卡洛斯帶著懷孕的妻子和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從卡里都出發,像200年前的那些冒險家一樣。他靠著販賣不同地區的地域特產賺來的錢,用雙腳走遍了泰拉大地上的每一寸。他在目睹天災墜地後揚起漫天沙塵,源石含著和熙向上生長的奇幻場面後感到先民的無助乏力;親歷移動城市這樣的鋼鐵造物斬斷山脈後,感嘆一番科技發展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也像200年前的冒險家一樣,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經歷,他如此寫道:
“它像是一隻形狀矩整的灰色蠕蟲,在遼闊的大地上緩行,先是一堆輪廓分明的高樓和天線套,然後樓房不斷抬升,露出它那宏偉的基座,我的媽呀,它太大了,蠻橫的佔盡了我的所有視野,太寬了,無情的割裂了天空與大地的交界。太不可思議了!它比那些遠處的山脈還要大出一倍,高度足以重新丈量天空……”
莫尼特出生時沒有一絲哭喊,只是大口的呼吸著空氣。後來他也沒有表示出對外界事物的任何在意,總是悄悄地躲在家中的角落裡,觀察著周邊的一切,在有外人來訪時逃走,像一個安靜的影子。凱莉像所有母親一樣,要求他對自己的親人保持情感的赤裸,又告訴他愛是相互且相斥的。
卡洛斯在幾年前因為烏薩斯東南部的感染者暴動,不幸感染上礦石病,之後他不僅加快了寫作速度,還破天荒的首次將注意力放到大兒子身上,此時,莫尼特早就學會了走路,度過了和常人無異的牙牙學語的時期,面對這份遲到的父愛,莫尼特激動和恐慌,兩種情緒糾纏在一起。卡洛斯教他使用卡茲戴爾俚語、基礎的毒理學,還告訴莫尼特“安努拉來自伊比利亞,更來自阿戈爾。”莫尼特也展現了驚人的學習天賦,儘管他始終學不會深諳人世。然而更多時候,莫尼特更喜歡用學會的卡茲戴爾語拿路過的阿達克利斯長著的大尾巴打趣。卡洛斯一家最終定居在卡茲戴爾東南部的一個灘宿者營地,因為經濟上的原因而寸步難行,社會對感染者的偏見最終打倒了他,大部分人拒絕購買感染者出售的商品,她低價賣掉了剩餘的所有庫存,但也不能打破經濟上的困境,讓窘境有所突破,直到最後,他不得不斷掉了礦石病的治療流程,生活每況愈下,卡洛斯也染上了酗酒的陋習,在酒精創造的虛假幻境中看著自己的關節處析出黑石,被陽光穿透後早出斑斕的色彩,視力也因為眼球受到壓迫,而幾乎喪失……他這時終於屈服於現實,著作的手稿也在幾次搬家途中丟失。卡洛斯終於想起了他未曾留戀的遠方的故鄉卡里都,那一排排在被樹葉篩過後行成的光斑照射的木房子,這時他才讀懂二十多年前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鄉愁的寓意,人物圖畫上面那細小的一行字“冒險者沒有故鄉,但冒險者必須回到故鄉。”的真實含義,但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莫尼特五歲時,母親凱莉生下了一個男孩,為他取名叫蘭德爾。一年後,又生下一個女孩。
那是在八月的一個有著令人毫無防備的悶熱的傍晚,在凱莉忍受長達12個小時的劇痛後,妹妹露西婭呱呱墜地,新生兒的哭鬧擠滿了家中的每一個角落,也驚飛了房頂上疲憊的鳥群。匆匆趕來的接生婆是一位好心的薩卡茲,棲身三十多年的村莊被天災摧毀後,在灘宿者營地的西側姘居。莫尼特和蘭德爾悄悄溜進房間,雙手撐著床板探出身體,好來觀察這個閉著眼的小生靈。那個薩卡茲女人正為了清理掉地板上的汙漬而忙的團團轉。嬰兒半透明的肌膚看得見底下血管的搏動,黑色的胎毛溼漉漉的貼在腦袋上,脖子上沒有成熟的毒腺就像沾上的蜜糖。
凱莉被餘後的陣痛弄得昏昏沉沉,她用盡全身力氣告訴莫尼特和蘭德爾,別碰她,她的毒腺還沒有發育好,看看就好了,這是你們的妹妹啊,我的孩子們。凱莉歪過頭去,湊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黃色的眼睛蓋著一層眼淚,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紗。她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他們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嚎啕大哭的新生兒。也正是這不經意間的一瞥,凱莉從此認定莫尼特不僅會重複他父親的道路,甚至會超出他父親的荒唐。也許是新生命誕生所帶來的震撼,加上8月令人昏昏欲睡的荒野氣息,莫尼特與生俱來的那種用冷漠掩飾的防備——莫尼特就像從一出生就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聆聽者那樣,在睜開眼第一次看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囚禁在內心的狹小空間裡,懸起那以後永遠不會降下的吊橋。小傢伙出生的第一件事情卻不是哭泣而是尋找一個溫暖的光源。那種防備此時突然卸下,凱莉就像看著困在鐵籠裡的,一頭飽由強烈的愛造成的無休止折磨的野獸,他貪婪的呼吸著新生兒那宛如初生牛犢般溫暖的潮氣,咀嚼著伴隨著新生兒出生的喜悅之情,這種愛如此強烈,以至於讓凱莉無比恐懼,那種愛能吞噬一切。因愛而產生的慾火透過莫尼特的皮膚,使得悶熱的房間裡有著區分於喧鬧以外的急迫喘息聲,這種情感使莫尼特飽受慾火的炙烤。直到把它變得面目全非,驅使著那隻野獸將突破外界的所有牢籠,在不計時間的尋找中老去。這種愛在夜晚來臨便會化身為虛幻的夢囈,伴隨至下一次黎明。在未來的某一天清晨,莫尼特會從夢的束縛中驚醒,用一個荒誕的起因作為藉口,並以不輸於卡洛斯的歇斯底里的熱情,使他踏上永不回頭的遠途去尋找那不存在的寧靜,他將會在那條路上越走越遠,知道最後忘記原本的目的並一無所獲,在餘生中孤獨死去,向永恆的死亡低頭妥協。我可憐的孩子啊,千萬別像你父親一樣,願他在黃泉下安眠,他就是死在這千篇一律的不切實際中的,他憧憬的冒險家沒幾個人能魂歸故里的。但不對,你其實不像你的父親,你會比他更慘的。
——媽媽,我在找一種東西,像水一樣冰涼,能給人帶來安寧,然後又會揮發在空氣中的東西。
莫尼特,那種東西以你的年齡還無法承受,它比愛情更加稀有,比黃金更加無價,那是一種能包含世間萬物,所有汙穢且毫無怨言的永恆的寬廣。
卡里都是一座隱藏在熱帶雨林裡的小鎮,棕色的木屋躲在茂密的各種奇異的綠色植被裡,高大的喬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它們在此生長了數百年……水汽氤氳,空氣中總是有一股淡淡的動植物屍體的糜爛氣味,夾雜著薰衣草和野百合花的香氣。
村民還保留著一些原始的生活習慣,原始的木屋隨處可見,只有寥寥幾座錫頂建築物可以看出文明的痕跡,這裡與外界似乎徹底隔離,村民對外界有著一種特殊的恐懼,但不是他們害怕世人,相反,世人恐懼他們,這是一座安努拉的城鎮。
凱莉因為流行病去世後,之前寫下的信終於寄到了當初與卡洛斯分道揚鑣的兄弟拉里•尤佳拉那裡。當露西婭恰好學會走路時,拉里從卡西米爾出現在他們的家門口,拉里帶上與他們處境相同的所有孩子,他們即刻動身離開了卡茲戴爾,拉里多次考慮後,決定將他們送回故鄉卡里都,所有孩子都因為與外族人呆久了而導致經常忽視自己安努拉的身份。拉里認為必須讓他們瞭解安努拉一族百年來摸索出的處世之道,所以由安努拉聚落而成的小鎮卡里都就成了不二之選。而且因為莫尼特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拉里同時也對他進行了資助。所有的這些善舉並非都出自於血緣,更多的是出發於拉里對卡洛斯的愧疚之情——拉里能夠移居卡西米亞還得多虧卡洛斯當時的經濟支援。
莫尼特感覺到尖牙在自己的身體裡也有著如心臟一般的悸動,他還沒來得及產生一絲反胃,就被尼塔特推開。他只記得燈光恢復後,自己被德卡的乾癟的削去一半脖子的屍體嚇破了膽,然後就是眼前閃過一個黑影。他從左手腕感覺到了尼塔特那對鐵鉗的有力,從右手手臂的熱量的散失感覺到了尼塔特的四顆冰冷的尖牙。
現在,莫尼特尚未從驚嚇中透過氣來,事態的發展太快,竟然最後牽連到自己。兩行因恐懼而溢出的眼淚從臉頰悄聲滑下。尼塔特跪倒在莫尼特面前,因為吸入了莫尼特有毒的血液,他連驚訝都沒來得及表達,就感覺到一陣脫力後倒了下去,扭曲的雙手青筋暴漲,不停地抓撓著喉管部位,先是撕破圍在外面的米黃色亞麻斗篷,然後是布條拼接成的高領外衣,最後透出紅腫的皮膚,尼塔特感覺到自己的肝臟正在腐爛,從自己行將就木的呼吸聲中察覺出了死亡的氣息,他連連發出陣陣微弱的嘆氣,吐出一攤結有小塊的血漿。他抬頭看著莫尼特,視覺恢復後看見了他梭狀的瞳孔,和脖子上長著的黑色皮膚中的黃色毒囊,尼塔特頓時感覺到一股熱血往腦門上衝,接著又繼續向外吐著血,以乞求減緩毒素在身體裡的擴散。在吐血的間隔裡,尼塔特用最粗鄙的語言咒罵著自己落入的圈套、自己天真的相信,安努拉,這個流著骯髒血液的種族,這個叫莫尼特的男孩就是來取走西蒙的人、咒罵著這個飽含惡意,但卻是巧合編織的騙局。莫尼特感覺到力量又逐漸回到了身體裡,手指也能動了,他抓住長布的一角。兩行淚繼續忤逆著主人的命令向外流。一下,兩下,布條無力的拍在尼塔特的臉上,憑著這股轉瞬即逝的勇敢,莫尼特做著聊勝於無的反擊。
尼塔特掙扎著站立,莫尼特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他跑出牢房,然後滑倒在牆角,然後又繼續固執的指揮兩條腿直立,但反映出來的只是兩條腿輕輕的挪動一下。尼塔特仍然抓著自己的喉嚨。莫尼特也跟著逃了出去,接著感覺到樓上傳來一陣顫動,他聽見圖明斯遠遠的喊:
“德卡!德卡!你他丫的跑哪去了?!剛才的停電是怎麼回事?!”
“有個血魔女人闖進來了!她還拿著武器!”
莫尼特依稀記得這座建築物還有一扇後門,他打算從那裡逃出去,這時,莫尼特聽見了清晰的兵器交接的聲音,他又聽見圖明斯在喊:
“馴獸師快頂不住了!德卡,別磨蹭了!快上來幫忙!!!”
隨後是一陣倉皇的下樓梯的聲音,莫尼特驚恐的望向不遠處在昏暗光線下映出的一節節臺階。
“唷嗚!”
一聲咽嗚過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莫尼特看見圖明思的身體隨著臺階滑下,隨著慣性砸在地上,腦袋上掛著一把拋擲斧,又是幾聲不緊不慢的金屬敲擊聲。莫尼特剛剛邁出幾步就聽到尼塔特用另外一種聲調在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莫尼特……莫尼特……”
莫尼特忍不住心底的好奇,他向後看去,看見尼塔特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區別於臨近死亡的深邃平靜,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眼神也不再癲狂,收斂了剛才的那股銳利。不僅如此,他的聲音也完全不同於之前的尼塔特,沒有了那種頑固子弟的嗓音,而是更加深沉,充滿磁性,他連聲音都透露出一種深邃,這些完全屬於另外一個人。就像一個人身上長了兩個發生器官和兩個大腦。
“…………莫尼特……莫尼特……過來……”
莫尼特這時才真正的打量起尼塔特,他的白髮中還摻雜著幾縷黑髮,這在血魔中意味他應該還算年輕,血紅色的雙眸——和其他的,血魔眼睛區別不大,但此時正透露出一股沉穩。他的鼻子又細又長,嘴唇很薄,從側面看去剛好組成了幾個銳利的稜角。尼塔特向莫尼特伸出他那竹節蟲似的光滑的手,那雙手好像有著一種魔力,即使在最骯髒的環境裡也能保持著自身的潔淨,而且莫尼特還注意到,他正努力的用指肚抹除肌膚上的每一點汙漬。若不是他已經臨近死亡,不出幾分鐘,他就能把自己打理乾淨,像一個衣著乾淨正裝的貴族。尼塔特或者剛才的那把刀,遞向莫尼特。
“……莫尼特……莫尼特,拿走吧……把西蒙拿走吧……”
“幫我一個忙……”
被稱作西蒙的那把刀就靜靜的躺著尼塔特的手中,恢復到了莫尼特最開始見到的纏著纏布的樣子,昏暗光線下,西蒙看起來就像一根燒的烏黑的木棍,散發著不詳的氣息,但這種氣息中又有一種暗藏的誘惑力。莫尼特剛才親眼見證了尼塔特使用西蒙所造成的一切——纏布綻開時,西蒙抑制住了所有的源石法術。結合剛才發生的一切,這個推斷很有說服力。
莫尼特最終還是沒有抵抗住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