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時候蹦蹦跳跳只需要幾分鐘的路程,這一次我和夏天用了可能有十幾分鍾。
但當我的腳踩在山路上熟悉的青石臺階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徹底的平靜。
彷彿我只是一個朝聖者,而現在,我終於完成了神的考驗。
於是這一路的坎坷與顛簸全都不重要了。
仔細想想,自我成年以後,雖然我每年都會回小鎮好幾次,但因為各種巧合,我再也沒有上過山了。而此刻,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到家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我的根自始至終都在這座山上。
夏天詫異地指了指我的臉頰,但我只是搖了搖頭,擦掉了那兩行淚水。這種落葉歸根的安心感,這種遊子回家的親切感,現在的夏天是理解不了的。
……
在走上一個小山坡前,我鬼使神差般地轉過頭——再往前走,就看不到小鎮了。
山腳下的鎮民們不知何時全都站了起來,他們用毫無感情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和夏天。這個距離、這個角度,我可以很輕鬆的看清山腳下的每一張臉。
我被盯得頭皮發麻,於是我攔住了同樣想要回頭的夏天,自顧自的朝鄉親們招了招手,便繼續向山頂的位置出發了。
……
我們一言不發的走在山路上,我走在前面,夏天跟在後面。
又是一陣風吹過。和剛才撞擊石壁的狂風不同,這次的風要溫和許多。它穿過樹葉發出一陣輕柔的“沙沙”聲。
這裡的樹木花草乃至石階上的每條劃痕都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彷彿山神為了歡迎我,將一切都變回了我最熟悉的模樣。
就連空氣也比平時還要清新、乾淨,透露著一股生機勃勃的氣息——雖然我的經驗告訴我,這是下雨前的徵兆。於是我一邊滿心歡喜的感受著大山的聲音,一邊加快腳步,爭取在下雨前完成儀式,和夏天下山。
我時不時微笑著閉上雙眼,放任我的身體自己在石階上漫步,而夏天則好奇的東張西望著。
過了幾分鐘,大概是接受不了這安靜祥和的氛圍,夏天開口了:“所以,我們只要順著石階一直往上走就行了?”
我沒有責怪我的好友,只是聳了聳肩回答道:“對。能給小孩子走的山路你還指望有多複雜?”
但夏天卻閉上了嘴巴,低下頭繼續向前走去。我有些奇怪地看了夏天一眼,這傢伙在擔心什麼?
神廟其實就建在半山腰,光從外表看,這裡就好像被廢棄了一樣——合不上的木門、斑駁的外牆、殘破的屋簷、歪七扭八的屋瓦……然而事實卻是山神不希望我們在祂的神廟耗費過多精力,對祂來說現在這樣就能過的很舒服了。
因為我的執意要求,夏天還是同意先陪我進去看看。夏天狐疑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神廟。我趕緊清了清嗓子,推開門走了進去。
或許是因為天氣原因,今天的神廟昏暗無比,只有幾縷光束透過屋瓦的漏洞為神廟內部帶去一絲光明,除此之外幾乎什麼都看不到。
但好在足夠我和夏天看清正對著門的神龕和那尊佛像了——古老的石像盤腿坐在蓮花座上,它的左手安詳的搭在左腿上,右手手腕舉在胸口處,手掌早已消失不見;一株不知何時種下的纖細古樹生長在佛像之中,它的樹根穿透了佛像的腹部與蓮花座的紋路融為一體,另一根漆黑蒼勁的枝幹穿透了佛像的左肩。
或許是孩子們經常幫忙擦拭,佛像表面既沒有青苔也沒有灰塵,只有一道道清晰的劃痕訴說著它遭遇的苦難。
突然,夏天指著佛像,結結巴巴的喊到:“它……它的……它的頭……它的頭!”
我趕緊一巴掌打在夏天的手上,制止了他的褻瀆之舉,然後順勢望去:石像的頭部缺了一半,而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裂口處,隱約可以看到一點黑色的閃光——那是一顆巨大的、黑色的寶石!
“大驚小怪……這顆寶石可是鎮子的秘寶!你在其他地方還看不到呢!”看著一臉震驚的好友,我忍不住自豪的說道。
不知為何,聽了我的話,夏天更驚訝了,他張大眼睛瞪著我:“寶石?什麼寶石?那不是一個……眼珠子嗎?”
可能是太緊張了吧,我有些同情的想到。我沒有過多和夏天計較,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儀式要開始了!趕緊準備好!”
聽了我的話,夏天居然愣住了:“儀式?什麼儀式?我們不是要去山頂打電話向外面求救嗎?”
他的話音剛落,神廟便毫無徵兆的開始劇烈震動,夏天環顧四周,驚慌失措的喊道:“地震了?”
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也不知是被嚇得,還是被震的。
我順手扶住好友,用同樣的音量回答道:“等一下就好了!別急!”
震動大概持續了十幾秒,夏天突然指著佛像大吼道:“臥槽!佛像……佛像動了!它**動了!”
看著夏天慌亂的樣子,我突然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是啊,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居然忘了關注好友的精神狀態!沒想到他已經開始頻繁出現幻覺了。以後找機會多請他吃幾次飯吧。我一邊想著一邊拍了拍夏天的肩膀,用儘可能平和的語氣寬慰他:“好好,佛像動了……沒事,等會忙完正事,下山以後咱們就好好休息一下……”
見我這種反應,夏天一下子有些忿忿不平,可正當他打算說點什麼時,神廟的震動結束了。一股白色的霧氣不知何時鋪滿了神廟的地面,瀰漫在我們的腳邊,但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突然,一道紅色的苗條身影出現在佛像前面:繡有黃色花紋的紅旗袍搭配紅色西褲、圓潤柔和好似鵝蛋的臉龐、潔白光滑的柔嫩皮膚、飽滿的嘴唇、微翹的嘴角、挺拔的鼻子、笑起來會眯成月牙形的大眼睛、柔順的長髮、拿著一把蒲扇的纖纖玉手……
我竭盡全力壓抑住心中的狂喜。傳說是真的!山神會以不同姿態親自出現在通過挑戰的勇者面前!賜予他們神的力量!
可一旁的夏天不知為什麼已經快哭了,他一臉驚恐地抓住我,一邊搖晃著我的手臂一邊開始喊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話:“你你你……你沒看到嗎?佛佛……佛像後面走出了一個外……外星人!外星人!”
我知道夏天的性格,他平日裡就喜歡在緊張的時候通過開玩笑調節情緒。不過今天確實有點過分了。我雖然感到有些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替好友解釋道:“我朋友剛剛在山下受到的刺激有點大,這會開始說胡話了,您千萬別怪罪他……”
聽到我的話,“山神”輕輕晃了晃自己那腫脹的、凹凸不平粗細不勻的、表面遍佈疙瘩、被粘液覆蓋以至於看起來油光發亮的死灰色觸手。
見山神姐姐只是揚了揚眉毛,便向我們揮動自己纖細的手腕,示意我們趕緊過去,我鬆了一口氣。而正當我轉過頭打算最後叮囑一下夏天時,他猛地抓著我的肩膀低聲喊道:“觸手!那幾十條觸手你看不到嗎?!”
“觸手?什麼觸手?這麼漂亮的姐姐你看不到嗎?”我忍不住皺起眉頭,“雖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今天開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夏天彷彿明白了什麼,他咬了咬牙,突然拽起我就往外面跑。
雖然我一開始被夏天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很快就調整過來,拼盡全力拉住我的好友。此時夏天也終於反應過來,他不在試圖拽著我一起走,而是開始掙脫我的胳膊。
一旁的“山神”見狀舉起被觸手抓握的圓形透明晶體,用另一條觸手在上面輕輕摩擦了一下,木門便合上了。
見山神姐姐隨手揮了揮蒲扇就關上了大門,我送了一口氣,放開夏天。而夏天則猛地撞在了木門上,又被彈了回來。剛才看起來弱不禁風,搖搖晃晃的破木板門,此刻有了山神姐姐的神力加持,無論夏天怎麼推拉拍踹都紋絲不動。
看到這一幕,我又心疼朋友,又忍不住在心裡為山神姐姐展現出的神力而自豪。
見山神姐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夏天,我不敢向前,只能在旁邊站著。又過了幾分鐘,夏天停止掙扎,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靠著門坐在了地上。見我大著膽子湊了過去,夏天搶先問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你個騙子!我警告你,好多人都知道我來了這裡!我要是失蹤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你和這個鎮子!”
“別急呀,我這不是正準備和你解釋清楚嗎?”我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用自豪而又有些羨慕的語氣說道,“馬上就是山祭節的高潮部分,你將先一步成為山神姐姐的神降容器,當然之後就輪到我了。我們會繼承山神姐姐贈予的不同力量,然後我們會一起下山參加後半段的慶典。“
見夏天一臉沒聽懂的表情,我趕忙補充道:“沒了,就這麼簡單。”
遺憾的是,當夏天終於明白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後,猛地把我撲倒在地上,不過他高高舉起的拳頭還是沒有落下:“我……虧我那麼信任你……你居然想害我……”
這下輪到我急了:“我怎麼就害你了!你知不知道能成為神降容器有多光榮?如果不是因為當年喚醒山神的歷史,我們還不想把一個名額讓給外人呢!”
“所以就派你們這些年輕人去外面騙人回去?你……你個瘋子……可憐的瘋子……”夏天的拳頭無力的捶在我耳邊的地上,我有些不解的看著夏天,為什麼他這麼排斥儀式?他平時看起來也不封建保守啊?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於是,我又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山神姐姐。
“山神”旋轉了一下它那巨大凹凸的渾濁眼球,又伸出一隻觸手,輕而易舉地抓起了放棄掙扎的夏天,朝佛像背後走去。在移動的過程中,它的幾隻觸手在透明晶體的正反兩面飛速點擊著。
見山神姐姐只是揮了揮手,便和夏天就同時消失不見,我鬆了一口氣,連忙跪在佛像前,擺出了向山神姐姐祈福的手勢,在心裡默默地為夏天祈福、為儀式的成功祈福。
過了幾十分鐘,又是一陣劇烈震動,我趕忙站起身,只見山神姐姐和夏天眨眼間就出現在我的面前。看著眼前的好友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儀式成功了。現在的他已經與山神姐姐融為一體了。
我們擁抱在了一起,我知道,我的好友已經重獲新生,我們的誤會也解除了。而接下來便輪到我了。
夏天站在原地朝我揮動手腕,姿勢和剛才山神姐姐的一模一樣。我幸福地閉上雙眼,隨後一股柔和的力量將我托起……
……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我發現自己又出現在了熟悉的神廟之中。一旁的夏天關切地看著我,佛像前多了一枚金幣,而山神姐姐已經不見了蹤跡。就在我打算和夏天打個招呼,帶上金幣一起下山時,一陣眩暈襲來。我感覺自己的肢體不聽使喚,夏天連忙扶住我。
“你沒事吧?”他問道。
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剛剛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在夢裡,我是公司高管,有著幸福美滿的家庭;我是出租車司機,每天為生活奔波;我是網店的客服小姐,我還是異國他鄉的政府高官……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曾在年輕時拜訪過一座山上的神廟,參加過一個小鎮自己的節日。
我的每一段人生都終止於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最後的記憶往往都是旁人關切的眼神。
不,那似乎不止是夢……
“你沒事吧?”
“不,沒什麼,只是昨天晚上沒睡好。”他們趕緊回答道。
我趕緊回答道。
當我們走出神廟的那一刻,天晴了。一道陽光穿透了還沒來得及消散的烏雲,灑在了石階上。
……
當我們在山上的神廟裡參加儀式時,山下的鄉親們也沒閒著。剛剛還光禿禿的廣場此時已經佈滿裝飾,就像過年一樣。鎮民們聚集在廣場中心,焦急地等待著我和夏天,而我的父母還有老鎮長則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於是,走過小山坡後,我開心地朝山下揮手,告訴所有人自己的凱旋,鎮民們也向我回以最熱烈的笑容和掌聲。
有一瞬間,我感覺好像所有人都笑的一模一樣……從嘴角咧開的角度到露出的牙齒數量,全都一模一樣。
這一定也是排練的成果吧?我心裡想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