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雙城之戰》中的金克斯
前一段時間看了《雙城之戰》的動畫,也正好聽了機核的電臺講到一個很關鍵的點——金克絲與爆爆的關係:事實上金克絲不是殺死了爆爆,而是變成了本來她就要成為的人,她一開始去偷奧術寶石這個行為就把她和其他人劃分開來了。
這句話激發了我對金克絲這個角色的思考。金克絲是一個“弧光不明顯”的角色——爆爆和金克絲唯一的不同只體現在年齡之上。 爆爆是一個需要依賴他人的人,同時也渴望證明自己能被依賴,但是這種證明接二連三地受挫:偷竊奧數寶珠發生爆炸而被發現、在範德爾和蔚纏鬥時發射了她的武器……最終伴隨著蔚——這個自己唯一想要證明給她看“自己長大了”的對象的離開,她的證明過程被強行中斷。她與他人的聯繫的建立(主要是與蔚)就此變成了一個待完成的狀態。
在此之後,她的生活被希爾科接管。在掌握了對爆爆的控制權之後,希爾科開始對她灌輸“強者敘事”:我不弱、我很強。而這種敘事的證明方式是通過割裂與曾經的自己的聯繫獲得的。
隔斷聯繫
獲得新生
在這個證明對象的轉移中,相比於希爾科和金克斯更強的那個對象、他們的依賴對象——範德爾和蔚被他們“殺死”了。這使得證明對象“離場”,但實際上由於這個對象的離場,證明活動實際上是被永遠地擱置了,而證明自己價值的衝動並不因此消失。對象的缺失反而加劇了“證明自己更強”的渴望。在這個過程中,爆爆所要證明的外部對象消失了(她和蔚最終決裂),轉而變成了內部對象——自己。她證明自我價值的方式不再是“給別人看”,而變成了“我要做之前不會做也不敢做的事”,也就是所謂的瘋狂。
2.權力意志——金克斯的瘋狂與自我證明的渴望
這種“證明自己價值”的衝動,我們可以把它簡單理解為“權力意志”(當然,並不那麼準確)。權力意志的特徵就是破壞和掠奪,通過對一切其他物的征服,使得生命自身萌發出蓬勃的活力,簡而言之,就是“找到活下去的堅定信念”(權力意志創造價值)而“克服一切困難”(對一切阻礙生命活力事物的破壞與毀滅)。
什麼是好?—— 一切提高人類的權力感、權力意志、權力本身的東西。什麼是壞?—— 一切源於軟弱的東西。什麼是幸福?—— 感到權力在增長,感到一種阻力被克服。不是滿足,而是更多的權力;根本不是和平,而是戰爭;不是德性,而是卓越(Tüchtigkeit)柔弱者和失敗者當滅亡:我們的人類之愛的第一原則。為此還當助他們一臂之力。 ——《敵基督者》序言,第2節
在《雙城之戰》裡,對自我證明就是金克絲的權力意志為她找到的人生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她不惜摧毀一切。但是,這種“擁有自我掌控的能力”實際上是她的一種幻想,她本身上是一個弱者、一個無能者,她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完成對價值目標的證明,不能實現權力的擴張(不能找回蔚、不能成為可靠的夥伴)。這種意志上的願望超出她物理上的能力。因此,這個“對外”的擴張就衰退了,向著另一個角度扭曲,轉而變成了“對內”的擴張,即對自己的精神馴化。這就是價值的顛倒:從對外到對內,個體完成了從主人到奴隸的一個衰退。
3.蔚與金克斯:“主人”與“奴隸”
尼采意義上的“主人”是指對外部有著強大把控力的人,他們給自己的行動命名為善行,給與之相反的行動命名為非善行。因此,他們的世界是自足和完滿的。他們自己代表完滿自身,而其他“異己者”則代表“未完滿”的狀態,這些未完滿的他者是完滿者的藩屬,是基於自己這一完滿的肯定性的主體而衍生的,因此也都有美好和完滿的意味。主人給與它們的只有同情。
在《雙城之戰》中,這個概念的代表人物就是蔚和範德爾:他們對於同自己相反的人物的理解都是基於自己能力的——他們會將自己的失誤歸結於可以彌補的能力不足,並期待終有一日能夠補償。因此,他們能夠同時肯定自己和別人,這也就是權力意志得以無限擴張的方式。
固然,在最常見的情況下,他們也許會直接按照他們在權力上的優勢來稱呼自己(為“有權勢者”、“主人”、“統率者”),或者按照這個優勢的明顯標誌,比如自稱為“富人”,“佔有者”(這就是arya的意義;在伊朗語和俄語中的相應詞語亦然)。 —— 《論道德的譜系》第一篇,第5節
相反,尼采意義上的“奴隸”是指對外部無能為力者。他們判斷事物是基於對主人的反對,對阻礙自己生命事物的反對。但是他們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在物理層面上消除困難。因此,他們的反抗行為就轉換成了一種精神活動——在反對的基礎上建立“反對的反對”——也就是他們自己的行為。他們“主體身份”的確立需要藉助否定的力量而生,因而自身的“主體性”是被衍生的。
這一概念的代表人物就是金克絲與希爾科:由於缺少力量,他們構建了一個殺死(否定)自己贏得新生的形而上學神話——通過對過去“弱”的自己的否定達成了對現在的“強”的自己的認可。但是這個否定過於極端,以至於損害了他們的生活自身(永久地失去了最重視的範德爾和蔚),從而走向了“證明自己價值”的反面(由於對象消失而永遠失去了與之聯繫證明的機會)。他們最終形成的“我只用證明給自己”就是所謂“給自己創造冒險”的一個最終形態。他們的形而上學思想逼迫著他們不斷去用“瘋狂”來證明自己,最終這些失控的瘋狂只能進一步傷害自身,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由於弱小而紮根於內心的自卑
自我證明的渴望
敵意、殘忍,對追蹤、襲擊、更替、摧毀的樂趣——所有這一切都轉而反對這些本能的擁有者自身:這是“壞良心”的起源。人類,這個因為缺乏外部的敵人和抵抗而被擠到一個逼仄的角落裡,擠到禮教的合規則性裡,不耐煩地撕扯、追逐、齧咬、驚擾、虐待自己的人類,這個人們想要“馴服”的、在自己的籠柵上撞傷的動物,他若有所失、被對荒野的懷鄉病弄得憔悴,他必須從自己這裡造出一段冒險,一間刑訊室,一片不安穩的、危險的荒野——這個小丑,這個有所向往而又絕望的囚徒,成了“壞良心”的發明者。 ——《論道德的譜系》第二篇,第16節
金克絲和希爾科沒有對象的證明就是尼采所貶低的“形而上學”。當然,形而上學本身的存在是合理的,因為人們需要他來為自己提供一個生活的指導價值,比如金克絲和希爾科證明自己的渴望。
他們的人生本來是如“醉”一般混亂的,只有酒神的衝動在流湧;但是,“證明自己”的人生目標給這個痛苦的世界蒙上了一層“夢”的面紗,使他們忘記了真正的人生痛苦,從而看到了一種日神秩序之中的美妙。但是形而上學是會老化的。當這個指導價值超出自身所能及的範圍之後(金克絲和希爾科確實太弱了),它就腐敗了,變成了對人生(權力意志)的一種限制,變成了“你必須如此做”的一種規訓。同時,由於這種指導價值本身也是權力意志產物(為了生活得更好才會創造自己的“夢”——形而上學追求),依然有著巨大的能量,所以十分難以擺脫(它變成了舊價值觀對新時代人的束縛,就像“證明自己更強”成為了金克絲和希爾科的心魔)。
請注意,金克斯“強者敘事”的心魔是以否定的形式出現的:I' NOT weak.
4.雙城的棄兒——金克斯的崩潰
要逃脫腐敗的權力意志的掌控,我們必須意識到自己的“形而上學追求”不過是權力意志的一個歷史性造物而已——它是偶然的、多元的、可選擇的、被生成的、可扭曲的、可毀滅的,根本不是什麼顛撲不破的永恆真理。它應該為、而且只能為人的生命本身服務,而不是反過來奴役人類自身(就像人類不斷探尋讓自己生活得更好的社會體制一樣,曾經奴隸制是雅典的真理,而今天民主是全世界的歸宿——那些所謂人生的“終極價值”也應該如此不斷“進化”)。通過不斷地創造和肯定自己,個體自身的權力意志不斷加強。最終,他成為一個只願意說是的人,“引回肉體到生命處:讓它賦予大地以意義、人的意義。”
這裡也展現出了尼采哲學的獨特之處——儘管權力意志本來是具有毀滅性的,但是它的呈現方式並不一定要是物理性的傷害:就像範德爾與蔚對家人的愛帶來希望,而金克絲與希爾科的愛為家人帶來痛苦一樣。有時候,它的特性和呈現甚至是相反的:具有“奴役和毀滅一切事物來為自己服務”的健康的權力意志者反而能夠對他人更加肯定和包容,因為別人的錯誤只不過是“不夠好”而不是某種“壞”,仍然有著“變好”的可能,就像蔚一直試圖拯救爆爆一樣。他們相信自己,因而相信他人。對於像蔚一樣的主人,作為弱者和奴隸金克斯是被這樣解釋的:
面最有說服力的例子是“壞”注這個德語單詞本身:它同於“直樸”——比較一下“簡單直接”、“簡直”——源始意義是直樸、平庸的男人,還不帶嫌棄和鄙視,只是表明與高尚相對而已。 ——《論道德的譜系》第一篇,第4節
而金克斯和希爾科“內化”的腐敗的權力意志看起來“強大、只需要自己”,但卻需要他人,需要靠否定他人來證明自己,就像金克絲只有通過展現她的“瘋狂”給他人帶來痛苦才能維繫自己的那套“強者敘事”一樣。他們否定他人,因而否定自己。
道德中的奴隸起義開始於怨恨本身變得有創造力並表現出價值之時:這樣一些造物們的怨恨,他們不被允許有真正的反應,即有所作為地反應,而只有通過某種想象的復仇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所有高尚的道德都是從一聲歡呼勝利的“肯定”中成長為自身,而奴隸道德則從一開始就對著某個“外面”說不,對著某個“別處”或者某個“非自身”說不:這一聲“不”就是他們的創造行動。對設定價值的目光的這樣一種顛倒——這樣一種不是回到自身卻根據外部而進行的迫不得已的指向——恰恰就是怨恨。 ——《論道德的譜系》第一篇,第10節
而金克斯則是把這種否定推到了極限:一方面,他建構了“強者敘事”這一形而上學思想指導自己,否定了爆爆和蔚;另一方面,她意識到了“強者敘事”在姐姐蔚面前、在活生生的現實面前的無力,因而否定了強者敘事,否定了希爾科。
以“強者敘事”為指導否定過去
以生活本身為指導否定形而上學
但是她依然不夠強,她被現實擊潰了,沒有能夠擁抱大地。她的身份被皮城和祖安雙雙否定,也被僵死的形而上學與生活本身雙雙否定。但是,她的崩潰是發生在從形而上學向生活的下降途中,也就是說,她死在下山的途中——作為一位清醒的未完成蛻變者。
“可是並非如此,”查拉圖斯特拉說,“你把危險作為職業,這沒有什麼好輕蔑的。現在你為了你的職業而毀滅:為此我要親手將你埋葬。”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罷這些話,垂死者不再回答;但是他動了動手,好像是在尋找查拉圖斯特拉的手,以表示感謝。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第6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