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如獄
熟悉的街巷上,一男一女被人群包圍著,表演著他們最擅長的影子戲。
男子的手法非常精巧,皮影道具製作的很是精良,在女子的伴唱和光屏與幕布的照映下顯得栩栩如生。
戲子是下九流的行業,是不光彩的行業。但是他們的技藝顯然十分精良,引得人越聚越多不斷喝彩。
又是這個夢,良輕嘆了一聲。
它沒有聲音,只有一副又一副變化的畫面。良如同看客一般,沒法干預,只能靜靜地看著面前不甚清晰的相片。畫中的那對戲子良並不相熟,良不能理解為什麼總會夢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兩個人,但細盯之下,又覺得莫名的親切。
如同以往一樣,一曲唱罷,人群紛紛鼓掌,為他們投出銅錢表示肯定。
良雖然聽不得見,但想必是演的極好。戲子能夠憑藉自身技藝安居樂業,便已很是不易。
若是放在現在這般亂世,怕是沒辦法賺的這般容易。畢竟平民們為了活下去已是竭盡全力了,哪有閒錢打賞戲人。
不知這次又是何時才能醒來。良看著畫面中相相視而笑的二人,胡思亂想著。
……
良悠悠轉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天邊剛好有些矇矇亮,早上的山林中一片靜謐,多月的烈日不僅讓百姓生靈塗炭,便是動植物也少了不少精神。
這兩天良都在山林中行進,不僅是為了躲避仇家,沒人寂靜的小路也更符合良的喜好。
多年的漂泊生涯讓良的睡眠並不好,只有在這沒有人煙的山林中良才能睡個好覺。
良望著一旁的破舊包裹,不禁嘆了口氣。
算起來男人若是匆忙趕路,要不了三天也能回到陝州。或許那男人的家人還活著,盼著男人有朝一日能夠帶滿糧食回去吧。
也罷,我便最後再做一件善事吧。良站起了身,收拾收拾行李,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知怎的,良總感覺這趟旅途是相反的。
只是,這男人的家人,又該如何去尋呢?
……
破舊的茅屋外,女孩呆呆的站在門前。
門內只有倒下的板凳,一口大鍋,以及懸著的婦女。
“娘~?”
“娘!!”
她衝上前去,想把婦女放下來,婦女的身體搖搖晃晃,壓的房梁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個村子如今再沒有別人了,寂靜的晌午只有房梁的咯吱聲與少女的哭喊聲。
終於,在一陣落地聲後,一切戛然而止。
婦女已經沒有脈搏了。
女孩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一個時辰前婦女還死死掐著她的脖子,哭喊著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現在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懷裡。
奶奶在地裡,弟弟在鍋裡,孃親在懷裡,父親不知道在哪裡。
只剩她一個人了。
“爹爹……你在哪裡……”
她想哭,但哭不出來,哭也是要氣力的。
她好餓,已經好幾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家中早已沒有一點糧食,就算有,活下去又能幹什麼呢?
大家都走了,只留我一個人,我也會走嗎?
我果然不想餓死……我不要,不要餓死……
……
恍惚間,似乎有什麼香味飄了進來。
好香!
有東西吃!
女孩抬頭,彷彿看見她的爹爹正帶著香噴噴的糧食在向他招手。
是肉!
是爹爹帶著神仙肉回來了!!
“啪!”
…….
此間如獄。
良見過不少從陝北逃荒而來的難民,見過殺人放火的盜匪,見過京城欺壓良善的酷吏,卻怎麼也沒見過眼前這般情景。
良站在一間草屋的門外。
外面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大地。
裡面是……
案板上是小豬仔,女孩燒開了鍋,正提起了刀,良看不下去,提起刀鞘拍在了木門上。
“啪!”
拍擊聲讓女孩豁然驚醒,她先是一愣,然後一把扔掉了手中了菜刀,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房間內部不大,正好退到了良的懷裡。
她吃了一驚,趕忙回頭,看見良後又害怕地往後退去。
良知道,她是怕被抓了吃掉,在這個鬼地方,小孩子就是最好的美味。
良沒有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了乾糧與水,丟給了她,然後退出了房間。
良沒有怪罪她,他也餓過幾次,知道餓急了的感覺。
但心臟像是被一塊重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一個月前在那洛陽還是燈紅酒綠,酒肉飄香。卻不想千里之外卻餓殍千里,人竟相食。
這等悲劇,算天災,還是人禍?
若是天災,好人淪為食糧,壞人則吃著好人的骨肉活下來,若是人禍,這般地獄,又該找誰尋仇呢?
這理該往何處講?
良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他總感覺自己內心重要的什麼東西,慢慢破碎了……
過了許久,那女孩緩緩從屋內走了出來,她扶著木門,小心翼翼地望著我。
“謝謝叔叔…..”
良回頭打量著她,吃了點東西后,女孩精神明顯好上許多,不過整個人瘦骨嶙峋,兩隻手臂都能依稀看見青紫的血管,顯然是餓了許久了。
只有那雙眼睛分外的靈動,見良上下打量著她,正不安分地轉動著。
想來不是個安分的主。
“小崽子,你還有親人嗎?”良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
…….
“我還有爹爹,他去隔壁鎮上換糧,還沒有回來。”女孩低下頭,許久,開口道。
“去了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長什麼樣子?”
“爹爹走的時候戴著下地的帽子,拿著我家的神仙肉去換藥和糧食的。”女孩思索了一下,又道“很壯,和叔叔一樣,不過沒有叔叔高。”
算時間是差不多,樣貌倒也符合。良低頭沉思著,卻見一隻小手忽地伸了過來。
“叔叔你的水袋。”
女孩或是見良不似惡人,慢慢靠了過來。
良伸手接過水袋,便見她又緩緩退回屋去。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去找爹爹。”女孩頓了頓,又道“若是爹爹被仇人害了,我就去為爹爹報仇!”
良不禁默然,如此年紀便已家破人亡,報仇確實是她活著唯一的念想了。
可我的仇,又該找誰去報呢?
“你若有意,我可帶你一程。”沉思良久後,良開口道。
還是先不將男人的事與這小崽子說了。免得他起了輕生的念頭,再說,若那男人真是她的爹爹,她這仇怕是也不好報了。
女孩上下打量著,或許是被良渾身的疤痕嚇到,猶豫了片刻,望著良問道:
“叔叔你很厲害嗎?”
良一愣,這小崽子倒也大膽,不怕我是拐賣的人牙子,倒是看上了自己的武藝。
“叔叔是俠,懲惡揚善,惡人打不過我的。”
“那我要跟著叔叔,能幫我找爹爹嗎?”女孩又問道。
“我只帶你一段,入城了你若是要走,我也不攔你。”
女孩聽罷,也意會了良話中的意思。她默默走進屋內,婦女與一男童的屍體已被她放在榻前,她站在她們面前,肩膀微微顫抖,良著在門口,別過頭去默默等待。
“我要跟著叔叔,我想跟叔叔學功夫。”
許久,女孩轉過身來,對良說道。
“你不怕我是壞人?說不定我要把你拿去賣了換銀兩。”
“不怕。叔叔看上去不像壞人。”女孩認真的說道。
“不過,我想先將我家人埋了……至少,她們也能有個家……”
“好。”良拿起一旁的鋤頭,忽地想起自己似乎還未問這小崽子的名字,便又發問道。
“穗……滿穗…….穗是稻子呢那個穗。”
“滿穗……滿穗…….”良輕念著這個充滿希望的名字,又望向這寸草不生的田地,不禁搖了搖頭。
或許這寄託著她父母美好的夢想吧。
“我叫良,以後叫我良爺吧,別叫我叔叔,把我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