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夏靈犀有些奇怪。
梁有詩對自己的發現堅信不疑。每次與夏靈犀換班的時候就會察覺出她身上的異樣。最開始還以為是連日疲憊,讓她反應變得遲鈍了一些,但多接觸幾次後梁有詩就越發地覺得不對勁。
看上去是恍恍惚惚,夏靈犀卻什麼亂子也沒有弄出來——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心事重重。
對於夏靈犀來說,有什麼比瑞笙的傷勢還值得她費心的事情嗎?自從梁有詩認識夏靈犀開始就不知道有這種事情。
從見到夏靈犀第一面,她就把自己當做瑞笙的正妻,對瑞笙其他夫人要麼出言恐嚇要麼指手畫腳,孟仙瑤有朝廷做靠山,南溪身懷高超劍法,自然不甘心居於夏靈犀之下。
只有梁有詩不得不對夏靈犀服軟。
自己本來就是南渡寄生,瑞笙能伸以援手收留自己已是萬幸,雖然對瑞笙無意,但只要有安穩日子就行。
可夏靈犀如今心事重重讓梁有詩都覺得不安。
只有夏靈犀、孟仙瑤、南溪三足鼎立,瑞家才不至於真的鬧出血光之災來。
所以,梁有詩趁著夏靈犀看護瑞笙的時機將南溪與孟仙瑤兩人一起請到自己房裡商議。
「本郡主聽得差不多了,梁有詩你是覺得那個蠻女是有事情瞞著我們、也瞞著瑞郎嗎?」
孟仙瑤最開始一邊聽著,一邊把玩著手中團扇,雖然剛開始有些漫不經心,但聽到梁有詩說到夏靈犀最近甚至偶爾會稱呼瑞笙本名時,孟仙瑤的團扇都掉地上了。
而南溪則鎮定得多,要說察覺出夏靈犀的異常,她才是最早的那一個。
「結論很明顯,夏靈犀想要給瑞笙下蠱。」
「……這從何說起呢?」
面對南溪過於武斷的結論,梁有詩不敢贊同。
「肯定是,」南溪沒有退步的意思,而且也進一步展開了自己的想法,「在我看來,除了夏靈犀,我們三人全都不會因為有了心上人就離開瑞笙。」
「梁有詩是因為金人南渡沒有靠山,既然瑞笙有意幫助,你就順勢接受,如果沒有別的去處,你不會離開瑞家。」
「孟仙瑤一方面是話本聽多了,覺得武林俠士是個什麼好東西,另一方面也是宋官家為了控制瑞笙,進而控制武林的楔子。」
「至於南溪我,則是因為瑞笙的太白仙蹟實在精妙絕倫,我佩服瑞笙的武藝。」
「只有夏靈犀不一樣,她完全是被瑞笙這個人折服了。你們也知道的,瑞笙親自去南疆五仙教救出她。所以毫無疑問,她對瑞笙是最傾心的一個。」
的確如此,雖然南溪把三人各自的小九九都說透了,可既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刻意偏袒哪一方,他人聽了不至於氣憤。
「但我心中有惑,據說南疆女子都善於用蠱,五仙教更是蠱毒大家,聽說五仙教聖女都會煉製一種情蠱,情蠱一旦種下,中蠱者就會對施蠱者死心塌地。」
聽著南溪的解釋,梁有詩也點點頭,雖然身處北國她也聽聞過苗疆五仙教聖女煉製情蠱一事。雖然沒有親自醫治過情蠱之毒,但這件傳聞在江湖之中倒是被傳得言之鑿鑿。
「可是,如果要對瑞郎下什麼情蠱,也不用等到現在吧。」聽得認真的孟仙瑤提出了質疑。
這一次是梁有詩給出了她的思考。
「也許……是因為瑞郎的武藝高強,所以夏靈犀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給瑞郎下蠱,現在瑞郎身體抱恙,她就開始動了歪心思。」
「如果真是這樣,那瑞盟主過的還真是辛苦,我道是做盟主娶幾房嬌妻過得都是神仙日子,這樣看來還不如我那師弟。」——一個不安分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房間裡,這個有些輕佻又灑脫不羈的聲音雖然沒有聽過幾次,但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在那不知何時被推開的窗戶,一個身著青衣的俊俏郎君此時正在依靠著窗沿。手上還提溜著棕色的酒葫蘆。
「呦!」
「……」南溪沒有回應他笑盈盈的打招呼,而是直接抽出腰間掛著的劍,馬上就要刺去。
那青衣郎君嚇得立刻跳下窗沿,躲到了窗戶之外。
躲開這一劍後,他還忍不住說,「等等等等~我說南女俠怎麼比那龍女俠還要過分,見了我怎的不由分說拔劍就刺。」
「我聽說唐布衣是孟浪之徒,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我們幾位閨中密談誰請了你唐布衣?」
「哈哈,我就是路過,聽見幾位夫人好似有煩心事,就來看是否有能助一臂之力的地方。」青衣郎君——唐布衣笑嘻嘻地說著。
順便把自己在瑞家房頂當樑上君子的事情一筆帶過。
「這是我們瑞家自己的事情,不用唐布衣你來插手。」
南溪拒絕得很決絕,但唐布衣沒有理她。
「不過我倒是覺得不用太擔心夏夫人會不會給瑞盟主下蠱。」
「唐少俠對夏靈犀很放心嗎?」孟仙瑤不知道唐布衣為何會替夏靈犀說話,心想以唐布衣的行事風格說不定早就晃盪到過五仙教與夏靈犀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女人不僅僅是個蠻人還是個毒婦,毒蠱之類的東西,她隨手就能掏出來……」
「放心好了,她估計是沒有那個心情。在來之前,我去看過瑞笙,他不在房間裡,只有夏夫人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睡覺。」說著唐布衣還搖了搖頭,「丟下美人獨守空房,自己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瑞盟主還真是不解風情呢。」
「……」
這確實是瑞笙的作風,三人都無法反駁。
「說起來唐少俠為什麼會來這裡?」梁有詩及時轉換了話題,她是不相信,唐布衣真的會在千里之外的唐門察覺出瑞家氣氛異常而來,那樣乾脆別叫唐門飛俠,改叫“大宋婦女之友”好了。
「還以為梁夫人會問瑞盟主的去向……」
察覺到了一絲異常後,唐布衣的笑容也越發不懷好意,心裡已經開始替某個唐門外門弟子有了打算。
「至於我來江寧府的原因……算算時間應該也可以說了。首要目的就是來看看江寧府的青樓,其次就是要替我那師弟打探一番。他現在可是被明裡暗裡不知多少眼睛盯著,我作為他的大師兄,俗話說長兄如父,他要——」
「趙活要來江寧?」南溪的驚歎打斷了唐布衣繼續說幹話的慾望,終於是讓唐布衣說出了關鍵。
「是要來江寧,而且還帶著他心愛的小師妹來好好向瑞盟主炫耀一番。」
……
夏靈犀越來越分不清幻覺和現實的區別。
最開始只是在“看”,現在卻越來越像是回憶。
那些幻象真的好像是夏靈犀曾經的回憶,只是夏靈犀不知為何全部忘了,只記得幻象中的他身上的青衣。
有些磨損、有些縫補、有些老舊褪色的青衣。只要看見他,夏靈犀的心跳就會不斷加速,但真的靠近他,砰砰亂跳的心卻又會安分下來。夏靈犀想了很久才知道這種情緒就叫做安心。
不用在意遠處看得見看不見的危險,那些危險與煩惱肯定會度過,只需要放空身心,輕輕依靠在他身上,享受垂沙片刻之美好。
這些情緒就叫做安心。
夏靈犀也想要從瑞笙身上感受到安心,但瑞笙就像是他身上的白衣,一塵不染,除了白色什麼都沒有。
「夏姑娘?」
聽到這個關切中又帶著幾分懦弱的聲音,夏靈犀睜開了閉著的雙眼。
「你沒有死嗎?」夏靈犀看著站在自己面前手足無措的他,並沒有回應他的關心,而是惡語相向。
他活該的。
居然敢替自己喝了金蟾與銀蛇遞來的酒水,這人是不知道五仙教以何立足的嗎?
「多謝夏姑娘的救命之恩,下次我定當牢記防人之心不可無。」
還裝出一副失誤抱歉的樣子,夏靈犀可是早就看穿了他的詭計。
「哼~你唐門也是以毒術見長,不至於連防備他人下毒的心思都沒有吧,你是覺得我五仙教的蠱毒都只是徒有虛名所以才故意以身犯險嗎?」
夏靈犀此時還不知道,他並沒有唐門其他弟子所會的歌訣,不能煉化毒物為己所用,與其說是以身犯險不如說是自尋死路。
「還是說你就那麼確信我一定會救你?」
夏靈犀說著,目光更加犀利,被盯著的他也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五仙教的妖女可不會這麼好心,要不是擔心我這草廬裡缺個下人,你要是死了,你這蠢貨自找苦吃我才不會管。」
他趕忙點點頭,「夏姑娘這份救命之恩,肯定會牢記於心,日後……」
「日後當牛做馬也要還——是吧?上次我救你的時候,你就已經和我這麼說了,還是你覺得我使喚你還不夠?你在這草廬裡的日子過得還不算當牛做馬?」
夏靈犀只是無奈地一指趙活,「你還要報恩就只能下輩子投胎做我豢養的蠱蟲了。」
「……」
可他沒有回話,雖然只是看到一點點,但也確認了她右手護腕裡的繃帶。再聯想起自己昏迷中的嚐到的鐵鏽味,讓他想起了前往點蒼留學路上聽過的故事。
五仙教聖女從小就接受毒蟲百草洗禮,百毒中和倒讓聖女不僅自己不懼蠱毒,甚至她的血也是化解百毒的靈丹妙藥。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莽撞地替她接下金蟾銀蛇的酒水是一件無意義又愚蠢的事情,難怪夏靈犀稱呼他是蠢貨。
「偷看女子的手腕在苗疆是要被挖眼的哦。」
洞察了他的目光後,夏靈犀如此威脅道。
……
「靈犀?你睡著了嗎?在這裡睡著的話,會著涼的。」
說著,他抱住夏靈犀的手更加用力了一些。哪怕是隔著衣物,他也能感受到夏靈犀不同於常人的低體溫,冰冰涼涼的觸感,第一次把夏靈犀抱住時他都懷疑自己手指是碰到了夏靈犀身上的小蛇。
「沒有睡著,只是想起之前的事,有人說過要給我當牛做馬。可是看某人現在武藝見長,日後肯定會花心不斷招惹別的小娘子,說什麼給我當牛做馬肯定不願意了。」
「不會的,等唐門的危機度過,我們就回南疆五仙教,回你的草廬。我就像之前那樣供你驅使。」
「免了吧。」
夏靈犀拒絕地很果斷,但不是因為生氣。
「我好不容易看著你從蠢貨變成了唐門的頂樑柱,變成了西武林盟裡響噹噹的大俠,你可別想著又躲到南疆的小草廬裡去靠著我養你。」
「我是一個爭強好勝的惡女子,我會把你當做炫耀自己的資本,會到處和別的小娘子比誰的夫君更好。我會逞強說你樣樣都好,別的娘子說你模樣醜陋,我就會惡狠狠地嚇唬她們說,只要我一出手就把她們的俊俏郎君變得比你還醜。然後你就在旁邊攔著我,勸我大度些。」
「別人就會說,唐門的大俠不僅武功高強,修養也是極佳,不僅不在意別人挑刺,還能規勸自己的夫人。但大俠的夫人除了有幾分姿色,沒有一點點為人妻的賢良淑德。」
「……那我也一樣,如果別人說你愛爭強好勝,我就說我偏愛自己的夫人這樣,我夫人就是喜歡對那些有眼無珠之人惡語相向。誰敢對我指指點點,我就用藥把他們賢良淑德的夫人也……哼哼!」
「蠢貨,大俠是不能這麼說話的。」
夏靈犀已經確認了自己的情郎不能離開自己,沒有自己這個更討人厭的妖女在,他這個大俠身份一定是搖搖欲墜。
所以夏靈犀再一次向他提議道: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的血很牴觸,不願意傷了我。但明天就是東西武林盟會戰之日,為了萬無一失,喝下我的血是最保險的。」
夏靈犀的血,匯聚著南疆多種珍稀靈藥的精華,只要飲下就能修復損傷,明日的決戰不知有多少東武林盟高手會來,他們不會在意什麼車輪戰不公平不講武林道義,甚至說他們就是希望通過輪番消耗定鼎勝局。
可他們沒有算到夏靈犀。
「就當是為了勝利,可以做一些妥協——」
「夏靈犀不在我的妥協範圍之內。」
「……只會說這種話……」
夏靈犀轉過了身子,從側靠著他,變成了面對面看著他,然後眼含淚水地吻上了他的唇。
……
「嘿嘿~」
睡夢中的夏靈犀忽然發出的笑聲嚇到了倒黴的孟仙瑤。
她本來是不想要來這裡看夏靈犀的狀況,但梁有詩說瑞笙的傷勢沒有完全好轉,她要去找瑞笙;南溪則是追殺唐布衣而去。只有自己留在家裡,實在是沒事做,索性來確認一下唐布衣是不是在胡扯。
一走進瑞笙休息的房間就發現瑞笙果然不在,夏靈犀也確實趴在桌子上睡覺,桌子上的香爐裡檀香才燒了一半。
一切都和唐布衣說得一樣。
只是孟仙瑤沒想到自己剛來就發現夏靈犀在傻笑。
這女人是這種性格嗎?
是不是吃了她自己煉的什麼蠱毒把自己也搞得神志不清了?
「夏靈犀?」孟仙瑤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動手搖晃著她,但就是沒有叫醒她。
氣性上來的孟仙瑤看夏靈犀睡得太沉索性加大了力度,到最後甚至是握緊了粉拳對著夏靈犀的手臂猛錘幾拳,夏靈犀才終於是有了反應。
「蛤~怎麼了?」
雖然是坐起來了,但夏靈犀的卻還是迷迷糊糊地,臉上也掛著羞赧的粉紅——也不知道她剛才夢見什麼了。
看著又呆又羞澀的夏靈犀,孟仙瑤忽然有了一種夏靈犀說不定也很可愛的錯覺。
肯定是錯覺,夏靈犀就是個爭強好勝喜歡惡語相向的毒婦!孟仙瑤不斷對自己重複這個暗示。千萬不能被這個妖女現在迷糊的樣子給騙了,只要她清醒了肯定又會變成之前那個妖女!!!
但既然現在是不清醒的,也就是說可以趁機問出答案。
既然如此,孟仙瑤打起了主意,先是試探性地問,「靈犀啊,你們五仙教真的有情蠱嗎?」
「有啊~」
「吶,那個情蠱厲害嗎?」
「嗯哼~!最厲害的蠱呦~」
「那你為什麼不對瑞郎用情蠱呢?」
「瑞郎?那是誰啊?」
夏靈犀一臉疑惑,彷彿孟仙瑤是在對她提起了一個陌生人。
「瑞笙啊,你的郎君。」
本來只是好好解釋,但夏靈犀一聽自己的郎君變成了瑞笙,立刻皺起了眉頭,本來因為迷糊增添的幾分可愛也消減大半。
「你郎君才是瑞笙!」
孟仙瑤第一次知道這原來也可以是一句罵人的話,而且還是從夏靈犀嘴力罵出來的。
不過夏靈犀在罵完一句後心情立刻舒暢了很多,又恢復到了之前迷糊的樣子。
「情蠱這種東西,一生只能用一次嘛~當然是留著給你。」說著夏靈犀似乎是將孟仙瑤當成了別人,一把抱住,就像蟒蛇纏繞一樣,可卻沒有讓孟仙瑤感到畏懼。
可能是因為此時此刻的夏靈犀也放下了一切戒備。
「你中蠱已深,千萬別想著離開我哦~」
在露出一個與夏靈犀完全不搭的,善意的,溫柔的,靦腆的笑容後,她輕輕哼出了郎君的名字。
孟仙瑤聽得一清二楚。
那便是——
唐門活俠,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