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成稿于4月13日
两周前,我们讨论做这样一个选题,去和那些我们惦记的圈内朋友聊聊“在人人抢菜的时刻,他们的生活中还有桌游吗?”
“尽力为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准备”
“无尽的开会”就是邓晞在疫情封控期间每天的工作日常。
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桌游制作大厂,过去一年朗印(longpack)出货量达到了历史新高,更有像《沙丘:帝国》《侠盗罗宾汉》《起源:缔造者》等在内的多款重量级产品。
但如今身处疫情封控的区域,工厂的一切工作都已无法按部就班,“我们必须提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做出相应的准备。”
就如同封控前一天在盒马排队的人群,不同的人都在作着各自的准备
作为疫情完全封控前的前奏,“+2+2+2”这样的趋势在邓晞和她的同事们听起来更像是一阵预示着危机的红色警报,迫使他们在最坏的情况来临之前“尽力而为”:在完全封控前朗印安排了一小部分工人在保障了物资供给和疫情防控的情形下入驻了工厂内部,持续推进着工厂的机器运作和生产进度。不过,工作效率显然受到极大的影响,产能只能勉强保持在平时的40%~50%,但毕竟这一切尚在他们的可控范围之内。
快递物流的停滞,这样的外部环境带来的负面影响则是完全不可控制的。
中国为全球桌游行业提供着最大的生产支持,同时也是仓储物流的重要基地。目前上海的政策是港口及集装箱业务仍然正常运行,但是由于工厂园区的防疫政策不一,工厂的人员大幅减少,导致出货量的速度被迫降低,很多桌游哪怕做好了也只能躺在工厂的仓库里等待运输恢复。
抗疫三年,也是桌游产业飞速发展的三年,仅就朗印而言,每年销售量增长在60%-70%,这意味着市场的需求量在同步增长。“我们为了保证生产和出货的正常周转,以及应对今年销售增长的准备,在年初就提前进行了仓储空间的准备。所以,仓储方面目前没有太大的压力。”
现在身为运营总监的邓晞成为了保证运转的枢纽,“一个会连着一个会,有很多疫情导致的突发性工作安排。”邓晞对我们讲,现在与各部门交流协调的工作占据了她90%的工作时间。除了生产效率降低这样不可避免的问题外,还有驻厂工人的生活保障问题、产品细节的远程交流以及突如其来的防疫检查配合。
即便疫情为生产行业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机器轰鸣的车间里,那些留宿在工厂中的工人依然恪尽职守。“从疫情封控开始,我们就启动线上检验流程,印刷稿核对通过线上拍照视频等作业完成,我们坐在家里的人校对文字内容,颜色方面则交由现场的质检人员负责。”还有大量这样生产方面的细节都要把控,邓晞和她的同事正在把疫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忙碌了一天的邓晞往往会在9、10点钟放下手机,如果能够早点完成工作还有时间去陪伴家人。“孩子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上网课的生活”,毕竟疫情过去了两年,网课成为了学习的日常。“当我们坐在一起时,会玩一些儿童桌游,女儿已经上初中,在我们看来,这是疫情封控时期枯燥成活中的一缕微光。”
但是,邓晞的手机始终放在她5秒钟就能拿到的地方。“大家随时可以找到我。”
“突然做核酸,会议就不得不中断”
游戏出不了仓的不仅仅是工厂,还有出版社。“由于整个上海都收不到快递,所以一些对外的新品发售以及相关活动都不得不延期。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就是对疫情封控结束后,为恢复工作状态做出一些细节上的规划。”Asmodee市场经理Ired告诉我们。
3月15日之前,Ired就开始了居家办公。在这座城市生活了30多年的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有如此大规模的停摆,即便2020年也不及今日的气氛。3月30号那天他囤积了可以支撑14天的物资,但怎么都想不到这都不够。“我们还有很多同事是在上海租房的,储藏空间不允许他们囤积那么多物资,只能靠挂面满足生活上的补给,我们非常想帮忙,但是我们之间都被切断了。”
Asmodee公司群内分享的图
随之停摆的还有桌游的测试、检查与研究。
与游戏性测试不同,Ired口中的测试主要是游戏成品的展现效果和上手实感,以及最为重要的游戏过程中是否会因为游戏材质的原因导致一些不必要的问题发生,进而影响游戏体验等等。这一系列的实际问题都需要通过物流快递拿到实际桌游成品才能进行,然而在当前的情景下就别想了。
Ired平均每天会开三次网上会议了,不论是早上下午还是晚上,虽然说线上会议大家都坐在一个聊天空间里,但互相之间的信息传达效率和专注度难免大打折扣,但更要命的是会议经常被各种不可抗力打断。
由于上海每个社区群体的工作情况和状态都不太一样。重要物资发放、定期核酸检测以及应对未曾预料的突发情况,是每一位居家隔离的人每一天都可能会经历的。这就使得每个人所的时间大概率是撞不到一起。但凡有一位与会人员离席,其他人就不得不等待,会议时间就不得不拉长,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在加速疲惫。
Ired收到的一份抗疫物资
有一次约了开会,一共3个人,周三开到一半A去做核酸,改到周四开到一半B去做核酸,直到周五才完成会议。为什么不当日另找时间呢?因为疫情隔离在家办公大大增加了沟通成本,几乎所有人每天都满满当当地安排了和其他部门的会议,所以只能在第二天找空闲,而且因为没有外卖,所以工作到了6、7点大家又都要去做饭,日常的家务和烹饪塞在中间,一天的工作下来反而有种比去公司时还要忙的错觉。
由于仓库在苏州太仓,所以Asmodee天猫网店的工作至4月7日都还不受影响(除上海本地和吉林)。但4月7日后太仓的快递收发限制也开始变多,从只能发顺丰EMS,到只能发EMS,直到4月10日通知整个太仓物流将封停至4月17日,至此网店所有快递不能发出,所有经销商的货也不能发出,业务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影响。
“抢菜、团购、在楼组群中分享新闻,我偶尔会在家玩玩毛线游戏,但要是去开美式长时间的游戏,根本就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情,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陷入一个焦躁的状态。可能目前报导中的困难只是一些人实际碰到的百分之一,而能够解封的小区也是千分之一(即便如此每天一户也只能出去一人),情况依然在恶化,好一点的团购之后的物资可以撑个6天,差一点的每天都想明天能吃什么,所以你们在新闻中看到的都是真的,甚至更严重。”
Ired的老婆水培的葱和菜叶,疫情激活了普通市民的劳作技能
“厂商送过来的游戏,还躺在一墙之隔的快递柜里”
太平长安灯就是Ired所说的此刻“拿不到桌游的”桌游自媒体人之一,粉丝们喜欢亲切的称呼他为“灯叔”“灯神”。本职工作是一位程序员,在浦东上班。
“冗长的通勤时间消失了,感觉每天的日常工作精力更加充沛了!”
来回三个小时,日复一日的固定通勤时间已经成为了灯叔刻在DNA里的身体记忆。疫情的封控将这部分冗长的通勤时间擦除了,反倒让偏向执行工作的他精神状态得到了提升。相较之下,灯叔的老婆就显得有些无事可做,由于所在单位的商场完全封闭,工作停摆,身为物业工程助理,可能要和公司一起面临未来的财政压力。
而眼前的压力是排队半小时买到的四十多一颗的白菜。“小区封控前是自主出去买菜,当时情况是排队人很多,去晚了没菜,去早了排长队且不安全;封控开始后政府发了一些菜,但很少。菜价贵的问题后面政府有介入管理,但毕竟物流受到影响,菜价也没法下来。”
灯叔住在浦西这边,几乎每个街道的物资发放都不太一样。有的小区已经发放了三四次,但他们只有两次,所以中间必须要自行想办法弄点菜,提前三四天准备的物资实在是不够。可能是由于程序员的敏感,灯叔试着抢过几次菜,但也只抢成功一次,结合其他人反馈,觉得APP能提供的物资也是有限的,抢成功的概率大概在10%左右。
灯叔的老婆早上5点抢到的物资
民生问题实在不容乐观,公众号的副业也遇到一些麻烦。
很多厂商寄来的游戏还躺在一墙之隔的快递柜里,但小门封锁了。刚开始的两天还会看到快递保存费用增加,但是之后就跳出疫情相关措施的弹窗,快递保存费用也就不再变了。
灯叔平日里基本上是周末和朋友约局,但现在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公众号的新桌游测评文章是必须要玩过,上手过才能写出来,得明确知道怎么玩,优点缺点。不然看规则脑补出来的,会有村规,对玩家不负责。但现在连样品都拿不到,就完全写不了。”灯叔的态度非常坚决,这应该也是读者如此喜欢他的原因。
新游测评搁置了,但老游戏成了灯叔家庭生活的意外之喜。“最近常玩《矿工挖挖乐》和《花间蜜语》这两款游戏,互动性强,输赢都很开心。《失落之城》也很奇妙,一开始只有我和老婆两个人玩,女儿对于这个游戏的颜值颇有抵触情绪,但在看了大人玩之后逐渐开始感兴趣,进而加入。游戏过程中没有互让,这让结束后的复盘变得有趣,RK的游戏对孩子提升数感真的很有帮助,尤其是在小学这个阶段。”
疫情也许会改变的我们的观念,让我们去选择那些平时我们未必选择东西
疫情刚开始爆发的时候,由于距离很远,很多人都觉得只是有点失控,应该不会影响到自己。但事到如今,大家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化了,谁确诊都不会意外。
灯叔所在的小区有三十多栋单元楼,封控之前小区内还没有病例,街坊邻居还在互相调侃,说咱们是“决赛圈选手”只要保持势头,就很安全。结果封控第一天就出了两例。
灯叔最后提到了同在上海的资深桌游玩家桃子并坦言桃子面临的境况可能是最为严峻的……
“群里现在都不聊桌游啦”
桃子所处的位置也在浦西区,恰如灯叔所担忧的那样,她所面对的情况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
“上海目前各种新闻满天飞,有真有假,各方势力都在网上战斗。每天看到了太多负能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十分的疲惫,最后渐渐地看得少了。”
一处小区下面的儿童活动中心,已经被改造成常规的核酸检测点
不再关注这些徒增焦虑的信息后,桃子想回到自己的粉丝群中转移下注意力。作为一个颇有人气的桌游kol,她以大量、迅速的测评文章深受玩家喜爱,光是粉丝福利群就建了5个。但是现在,她渐渐发现群内的气氛也发生了转变。
“起初的上海桌游玩家群里还会调侃几句,聊聊桌游,但现在基本上已经完全不聊了。负面情绪充斥在每一位玩家心中,面对无法被告知何时结束的境遇,人们都开始越来越烦躁。”
为了舒缓心情,桃子近期采用的主要方式就是看看番剧,打发时间,一方面是因为公众号内容需要看些资料,另一方面则是可以丰富一些阅历,效果还好。采访时我们聊到了《间谍过家家》,她决定去看一下。
“五月能结束,就算不错了。”
不只是桃子一人的想法,所有采访过的人们都觉得五月解封基本上是最乐观的情况。更有甚者觉得应该以六月份解封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而眼下物资的发放、群众情绪的安抚等一些眼下重要工作都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至于想到结束之后,还有一大堆琐事不得不去安排:理发、装修、报销、把桌游样品寄出去……桃子又开始头疼了,又打开了视频网页。
“感觉可以设计抢菜拼团的桌游了”
相对而言,Leo在言谈间,还保持着一贯的风趣。
作为国内土生土长的全职桌游设计师。Leo设计过不少值得称道的作品《本草》《祖莱坞》,还有去年与DICE合作《地球号!宇宙飞船》。可能是由于原本平时的工作场景就是居家,这次的疫情封控Leo很快就适应了。但桌游测试的环节就不那么顺利了,当前这个环境下的解决方案无外乎只有一人分饰多角或者麻烦家人进行一些“作为新人”角度的体验了。“或者倒也可以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测试一下单人桌游嘛!”
Leo所在的小区是从三月二十号左右开始隔离的。一开始被告知只需要隔离两天,但结果却是“+2+2+2”。
用Leo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从试用版到按周收费了,当然希望不要包月。”
Leo发现有一些桌游中的“预言”正在此刻的发生,例如在乌老师(Uwe Rosenberg)十年前的老游戏的《洛阳城外》中,“抢菜”这一概念算是整个游戏的主轴,如果把游戏中的各色棋子替换成“美团”“饿了么”“京东”“叮咚”等知名国内买菜APP的主色,《洛阳城外》就可以改名成《上海市内》了,尤其是当你走“饥饿流”的时候。
于是Leo开始着手这个计划,而对于正在设计当中的新桌游,Leo用十二个字高度概括了家人的玩后评价:“感同身受,抱头痛哭,食欲猛增。”
一份《上海市内》的设计笔记,看到这些词一下子就有内味儿了
如今食物紧缺所带来的饥饿焦虑,又让Leo想起当年的那款知名末世题材游戏《这是我的战争》。但最为魔幻的并不是我们认知范围内的物资交换,而是其他需求的满足。
卷烟作为“硬通货”,完全可以充当货币的作用,轻便,需求多,价值自然高,这么来看《这是我的战争》的游戏设计师也是一位“过来人”。而灯叔在采访中也跟我们提过,邻居想用两个土豆换他家的可乐,或是收到了一袋盐作为回礼送出了几个水果,而身边也洋溢着不少想吃肯德基、喝杯拿铁这样朴素的情感。
“多希望桌游是交换价值最高的。”Leo由衷地慨叹着。
“我们随时可以找到身边帮助我们的人,因为这里是上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心游戏是一家位于上海徐汇区的桌游店,这样热闹的地理位置让他们结识了很多朋友,但每一次疫情封控这里也是最先被“关照”的。店面由夫妻二人共同经营6年,丈夫Laurent来自法国,是一位资深桌游玩家,妻子花花是上海人,一位经验丰富的DM。
地心游戏是一家传统桌游店,主要以桌面游戏为主,并不会去迎合热点做剧本杀业务。花花坦言,桌游店其实已经关闭有一个月了,虽然无法营业,但实际上他们还有很多工作可做,例如翻译与汉化之前从KS上买回来的游戏或是一些跑团规则书,想通过自己的积累,消除横在游戏与客人之间的语言门槛。
因为无法外出,夫妻俩就经常在天井间劳作,抓拍的镜头也颇有趣味
当问到有什么可以在家玩的游戏时,花花会推荐了魔戒、漫威以及诡镇奇谭卡牌版等一些列LCG卡牌游戏,而Laurent却在电话那头高呼着:“达芬奇密码!达芬奇密码!达芬奇密码!非常好玩!一定要玩!”在我们看来一个开桌游吧的极客会如此推荐一款常见的破冰游戏有些匪夷所思,但Laurent却说如果你只是随便玩玩,一定无法体会其中的精妙——或许封锁在家的这段时光里,我们也能从很多以为常的事物中揣摩出它的深度吧。
当然,他们也会和一些老朋友在线上跑团,虽然他们不希望把这种娱乐形式发展成一种娱乐服务,但能够用这种方式和熟悉的人建立日常的连接,也确实是疫情之下的一份慰藉。
Laurent在上海生活了十多年的时间,将这种连接视为一种“寻常”。确实多数时候我们的邻居都是点头之交,但疫情却让这种藏在底层的连接得以揭晓,古老的“以物易物”传递着朴素的温暖。“因为这里是上海,只要你寻求帮助,你随时都能找到热心的人。”
“物资突然送到了!”当我们聊到一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离开了座位,访谈也就这样被打断了。
像此刻的大多数事情一样。
文章的结尾,我想把Ired的一段话放在最后,当我们置身困境之中,也只有来自人的温情,可以解救我们。
各类物资的缺乏反而使得邻居间关系紧密了许多,我们有很多邻居缺米面粮油、蔬菜,楼内无偿分享互相帮助的故事,总体而言,相信无论是我个人还是大部分同事,对本次疫情的管控和执行都是非常失望的,反而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看到了更多身边普通人的力量和闪光点,无论是为大家团购的团长,冒着感染风险为大家搬运的志愿者,每天工作超过10几个小时的基层医护,还是为同城得不到帮助的人群发声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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