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結束後,一弘對我說:"知道英雄之旅嗎?所有英雄的誕生,都來自於一個退化的子宮。"
當時的遊戲行業正經歷寒冬,裁員潮席捲著這個曾經被認為"永遠不會衰退"的產業。
一年過去,我又找到了那些朋友,看看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
一弘,收租的獨立開發者
2022年8月,一弘從他工作了幾年的遊戲公司主動離職。
"以前在外企工作了八年,做到了Producer。在國內企業就是項目經理這樣的崗位。"一弘坐在他的出租屋裡,向我展示他的工作環境——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顯示器,和幾本遊戲開發的書籍。
我問他為什麼會在大裁員的時候主動離職。

"離開外企環境之後,一切都處於了混沌當中。零和一是看不到的,一切都像三體活動一樣,不停地在變化,你得足夠靈活,只有足夠靈活的三體人才能感覺到三顆球的變化。"一弘用了一個奇特的比喻。
他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是疫情結束後復工第一天,領導說:"你們閒了這麼久了,要努力把逝去的時間追回來。"
"我當時就覺得特別離譜,這個失去的時間是我們造成的嗎?但我可以理解這種焦慮情緒。我就找領導說,那我們是不是得有一個計劃,我們加班從什麼時候加到什麼時候,怎麼加,加到什麼程度算是滿意的。"

他補充道:"我說的所有理由都是表面的。深層其實是我心裡一直想做一個自己的遊戲。"
當遊戲人失業後
一弘的收入結構很簡單:房租收入。

他在上海有兩套房子,每個月收4000元左右的房租,交完社保後所剩無幾,"能把自己一日三頓搞定就行,持平就是勝利了。"
"吃得好的時候就去這種活動上蹭,有咖啡、可樂隨便喝。活動結束的時候,我找組織人說,'你這拿回去挺重的,我幫你拿掉一點'。那他們一般都會很好心地分一點給我。"
生活的窘迫並沒有阻止一弘追求他的遊戲夢想。在失業一年後,他開始了自己的遊戲項目——《NO.996魔塔》。

"35歲以下不得遊玩的遊戲,因為裡面會包含很多職場故事,有很多HR不希望大家知道的故事。"
遊戲的主要玩法是讓辦公室裡的"牛鬼蛇神們"內卷,"卷不了的就把它幹掉",是一款傳統的魔塔戰鬥模式遊戲。
"可能是自己的經歷,失業之前幾段工作讓我覺得很有話說,一肚子情緒存在。跟誰說都會被說'你幼稚,不融入社會'。但我把它做成遊戲後,發現我接觸到了大量說'我也處於這個狀態,我也有這樣情緒'的人。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原來這想法並不是異端,而是正常的。"
王芒果,沒有白走的路
2023年7月4日,王芒果被裁員了。
"裁員金一開始是先簽了協議,說答應給你兩倍工資,但過了三個月只給了一半。我們都去過徐匯那邊的調解中心,就是還簽了調解協議書什麼的,都沒用。他們就是完全是擺爛的心態,就是說'那你就起訴我'。"

王芒果是在16歲時離開義烏小商品城,來到上海的。她的第一份工作是遊戲公司的英語商務,但老闆教她用Spine軟件做動畫,她從此愛上了遊戲美術。
"我是那種特別喜歡做作品集,特別喜歡做PPT的人。我的閒暇時間就是在不停地畫,可能四五張圖放在一起就是一個遊戲概念。然後給老闆看,老闆說這個感覺不太行,沒意思。然後過幾天,再給他畫一個,就一直嘗試。"
我問她是否被稱為"奮鬥逼"。

"我特別討厭奮鬥逼這個詞,我之前就是被同事在暗地裡叫過我是奮鬥逼。我為什麼要嘲笑一個努力的人呢?我覺得很奇怪。"
失業後,王芒果發了一個2020年時做的遊戲概念到小紅書上,意外地火了起來,"一週之內漲三四千粉,那個帖子也有將近萬贊。我就覺得這個事情好像可以做。"

"主人公是一個盒子的形象,然後它是一家麵包坊的老闆,在神秘森林裡做麵包,給小動物吃。這個遊戲概念我拿著給我歷任的幾個老闆推銷過。我覺得噱頭很大,女性應該會很吃。但因為我上司基本上都是男老闆,他們就覺得不太行,要做主流的。最後我就自己拿來做了。"
從零開始的創業之路
開始創業後,王芒果和一個程序員兩個人組成了一個小團隊。
"因為我們只有兩個人,就是我美術,再加一個程序,所以沒有人做策劃。我空餘時間比較多,要去幫程序排優先級,就是一個界面裡面功能是哪些,然後先做什麼後做什麼,哪些地方需要音效標出來,哪些地方需要列數據表。"
"這些事情是以前我看同組同事去做的,現在我要自己著手去做,相當於從零開始學。統籌方面就是跟排期相關的,還有功能摘分這種比較理性的活,我做得不是很好,但也還是得做,就是硬著頭皮做。"
三個月的時間,王芒果在B站和小紅書各有了7萬粉絲,社區的力量讓她感到驚喜。
"我們會召集玩家到社交平臺來跟我們一起交流遊戲功能。大家覺得怎麼做會更好?大家想要什麼樣的小動物來參加到我們那個人物圖鑑裡當中。他會有什麼樣的故事,大家可以徵集自己的故事放到遊戲裡。"

但社區管理也不容易,"大家意見特別多,很難平衡,可能會有一些比較偏激的想法。比如我們客人裡有小動物、狗、貓之類的。有玩家在評論區說,'狗不能吃巧克力,你這個麵包店裡賣的是巧克力製品'。"
"還有一些玩家對蟑螂比較敏感,說不想要蟑螂客人,但它是包裹在劇情裡的。我們後來就出了一個功能,你可以在遊戲前期屏蔽掉這個蟑螂客人,他就不出現在你的遊戲劇情裡。"
一個人的開發團隊
與王芒果不同,一弘的團隊只有他一個人。
"做這個遊戲嗎?一個人。但是我也在琢磨找幫手,這樣也會更好錦上添花。但並不是說我沒有更多的幫手,我這個遊戲做不下去,我沒有這方面擔心。"
沒有美術怎麼辦?一弘有自己的解決方案。
"我自己找社區,就RPG maker的社區,社區有很多大佬們會提供素材,在遊戲裡聲明一下,你就不用花錢了。我稍微還自己學了一點點簡單的,極小部分有些地方需要定製一下,我自己畫一下。"

"還有一部分是通過AIGC去做。比如那個標題圖,就是AIGC的,當時用了很多關鍵詞,比如說我打了社畜、996什麼的。當然英文的AI他不懂這些東西,所以我只能打一些'晚上的辦公室,好多電腦,很多人在上班,窗外有星星'等等。他會弄出很多圖,然後我一直調,就弄成這幅,覺得特別像。"
一弘還把遊戲做了三種語言版本:中文、日文和英文。
"平時比較喜歡日語,然後自己就琢磨自學的。很多朋友都覺得不靠譜,我就行,你們覺得不靠譜,那我自己給翻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創業與生存的平衡
對於兩位創業者來說,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平衡創業與生存。
王芒果說:"完全沒收入,就是我自己顧自己的吃喝,他(程序員)顧他的吃喝,考慮做一些遊戲周邊之類的過活。"
她向我展示了一些貼紙作品,"這是我之前閒暇時自己喜歡畫的,沒想到做遊戲時,動物圖鑑裡可以用到這些素材。我直接把貼紙素材用到遊戲裡,然後印出來當週邊。"
一弘則依靠父母的支持,"我母親還是很理解我的。包括我當時裸辭,她表面上沒說什麼,日子是能過的。但比如她想出去旅遊,那我可能就帶她去旁邊小公園走走,最遠旅遊黃浦江。"
其他失業遊戲人的出路
除了一弘和王芒果選擇了創業,其他的失業遊戲人也有各自的出路。
崔地精選擇了妥協,"現在到了一家更大的杭州公司,收入非常可觀,非常高。但做得很不開心。因為回國這幾年,把在國外培養的做遊戲的心態磨滅了很多。"
"最終選擇,就這幾年先待在國內賺錢,畢竟還是年薪過百的職位,也沒那麼忙。自己原來的小工作室基本又攢起來了,就一邊沒有另一邊去補一補。"
黃教練則轉向了教育,"自己現在有帶那些高校隊,就是高校打比賽的,然後最好成績是全國四強。當然這個東西不怎麼賺錢,賺錢方面可以忽略,純理想的東西。"
小C在元宇宙行業工作,但遇到了困境,"我們公司是做元宇宙相關的,有40%的人在家辦公。在元宇宙這個概念裡面,這個概念本身就是有問題的。它應該更符合實際一點,核心所有東西都要依賴於技術。"
Alen則選擇了徹底休息,"就感覺下來也沒意思。因為現在這種中小公司,也沒什麼能力去做一個稍微像點的項目,可能就是類似於換皮項目,對自己沒有什麼很大幫助,只會更加焦慮。"
未來的計劃
一弘的計劃很明確,"現在有一個demo了,年底會上架Steam,之後希望在明年能在這個基礎上擴展五倍的內容。"
"明年Steam上正式版是買斷制的,理想上5000份,賣30塊錢,上線時打個折,然後給所有失業的朋友們免費送。因為我這個遊戲是為了給這樣遭遇的朋友們講講話,替他們說說話,不要光聽HR在那PUA我們,我們自己也有自己的話語權。"
王芒果則更加謹慎,"今年年末會有一個完整的循環,至少可以跑一個循環。真正內測時間是明年下半年,10、11月份,第一批測試的素材基本都有了,場景有,人物有,美術資源都是可以運行的狀態了。"
"但我聽別人說,你預計做一個遊戲要多久,你要給他估出來兩倍的時間去做打算。"
英雄的誕生
採訪的最後,一弘提到了一個概念,"有一東西叫英雄之旅,The Hero's Journey。這裡面強調過一點,就是所有英雄的誕生,它都是來自於一個退化的子宮。"

"我現在可能就是在這山洞裡面。可能有點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但我覺得我可能成不了這個世界的主角,但我至少得成為自己生活的主角。"
王芒果則對所有失業的遊戲人說:"希望大家不要太焦慮。在家裡放空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可以想想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想,或許失業,正是這些遊戲創作者重生的開始。
導演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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